第二十七章 夜街求学
我们一家人都不识字,也不会说国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上学,除了兴奋,心里最多最多的是感谢——谢天谢地!谢谢爸爸!
我知道家里穷,要供我读书非常不容易,为了一家人三餐生活,上学后我还是一面读书一面继续行乞。每天晚上和爸爸行乞至凌晨一两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回到家帮爸爸煮点吃的东西,已是近三点,我才能安心睡觉,早晨五点多我又爬起来念书、洗煮饭,然后才去上学,六年如一日。
因为上课占据了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所以晚上行乞就要更加努力,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每天一放学,我背起书包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换下学校的制服,脱下学校的制服,脱下上学穿的唯一一双球鞋(十多年来我只买过这一件衣服、一双鞋子,我怕太快弄脏穿破),换上好像”七爷八爷”的死人衣服,赤着脚带着书包,牵着爸爸出去行乞.从家里到热闹的市区大约是十到二十公里的路,走在路上,觉得一口气都还没喘过来,心脏还在剧烈地跳着。
台中火车站、夜市、天桥、大街小巷,只要有人潮的地方,我们父子俩就坐下来,爸爸有时弹着月琴,有时拉着二胡,边奏边唱,有时候就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人磕头,而我在旁边借着微弱的路灯余光跪在地上写功课。一角两角或五角的零钱丢在小脸盆中会发出清脆的一声“锵!”,听到这声音,我要马上放下笔,抬头和爸爸同声说着:“谢谢!”让你们发大财,出好子孙!“然后又低着头继续写作业。虽然地上高低不平,灯光又很微弱,但我的字在班上仍是写得最好的,作业翻开每一篇都是甲上。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念书,所以写完了功课,我又将课本拿出来,站在爸爸身边小声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不管大街上再吵、再闹,越是困难,我越觉得这是读书时间的可贵,越是要珍惜。
有一次,遇到一个外省的伯伯,他听不懂爸爸的台语,而爸爸也听不懂他的外省腔国语,爸爸听到有人走近了,便用台语向他讨一点钱。外省伯伯随口说一句:“***!”爸爸以为那是“讨饭”的意思,便赶忙点点头,也回了句:“是的!***。”外省伯伯生气地一手挥掉了我的课本,气冲冲地走了。我委屈地把课本捡起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生气。爸爸也觉得莫名其妙,搞什么呀?外省人脾气真大啊!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一句骂人的话。
不过,在大街上写功课也不能太专心,爸爸是听零钱落在脸盆中的声音来答谢,但是也有一些人会丢五角、一元的纸钞,这时候我要负责提醒爸爸,并告诉他钱的数字,在去捡颗小石头压住纸钞,免得被风吹跑了。有几次钱真的被风吹走,我还得眼明脚快地追回来。警察也会不时来取缔,刚开始我们没有经验,附近所有的摊贩都悄悄地将摊子收走了,我们还傻傻地跪在路边行乞,结果被警察将我们父子俩一起抓到收容所关了两天。有了这次经验后,我一面读书,一面还不时将眼睛放亮,像小偷一样东张西望,只要远远地一看到警察的身影,我立刻告诉爸爸,然后一溜身先跑离爸爸身边,这样父子才不会一块被抓,不然家中的妈妈和弟妹谁来照料呢?
有一天我和爸爸坐公车来到丰原的夜市口,又遇到了前来取缔的警察。我躲在远远的路灯下,看着三个警察将爸爸押上警车,我忍着泪、咬着唇不敢在这个时候哭。警察会把爸爸带到哪里去?收容所里龙蛇杂处,他们会不会欺侮爸爸?爸爸还会再回来吗?一直看到警车开远了,我才跑到暗巷里大哭!我好痛!好恨!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背着书包,一路从丰原市跑回家去,跑累了,在走一段路当做休息,然后再跑。夜路很黑,月光下我不断听见夜狗的长嗥,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下来,活在这世界上难道只是为了受折磨吗?白天上课,晚上行乞,这样的日子是人过的吗?我用心中所有的愤恨,发泄出来转化为向前冲刺的力量。三十多公里的路,我就这样哭着跑回家。
我连跑带走了三个钟头才回到了家,整个脚底都已经起了水泡。这时候大概已是晚上十一二点了,弟妹们围着我问:“哥,爸爸呢?”
我欲言又止,说出来怕他们烦恼,但是不讲又不行,于是我只好找了个借口:“爸爸今天晚上睡在朋友家,我自己坐车回来的,乖!你们先睡觉,明天爸爸就会回来。
将弟妹骗回床上睡觉,转头看看痴呆的妈妈和大弟,两个人睡得好沉。我想,也许什么事都不懂是最幸福的,至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着。
我很想姊姊,如果姊姊在家,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同分担心事,还有个人可以抱着我让我哭,可是……想到在私娼寮也同样受苦的她,她的痛苦会是我的几倍呢?我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又掉下来。
一早醒来,我赶快到学校去,家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只能请求当时的导师陈淑惠老师帮忙。
“阿进,你不要担心,你先专心上课,下了课以后,老师跟你一起到警察局去保爸爸出来,好不好?”
我望着老师,可是心里还有一点疑虑。
“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老师会帮你出钱。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知道吗?”
老师看出了我的心事,再次和蔼地安慰我。
我点点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上,只有老师的话可以依靠。我心里拼命地喊着:老师谢谢!老师谢谢!……有几秒钟,我真想投入老师的怀中大哭,可是我告诉自己要勇敢,只要用功读书,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才能报答老师。
下课后,老师带我到警察局去打听爸爸的消息,辗转找了几间警局,才找到爸爸被关的拘留所。老师帮我向警察说明家中的状况,警察表示他们很同情,但是依照法律,我们还是不能行乞,这一次他们可以先将爸爸放出来,可是如果再抓到,就没有例外了,下次一定会关得更久!
好好好!我点着头,只要能将爸爸放出来,说什么我都答应。可是爸妈没有赚钱的能力,身为长子的我只有十来岁,一家十几口人,不靠行乞,我们靠什么活下去呢?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无法去想,我只要爸爸现在被放出来,以后——就等以后再说吧!
作者附记:一九六七年在台中火车站、公路局、丰原、彰化客运站当过半的警察,大概没有不认识一个叫“阿进”的小乞丐,那段时间我在这一带行乞被抓的次数,,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也数不完,警察局的拘留所我熟得就像自家的厨房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