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囝仔賴東進

第四十一章 意志消沉



        我喜欢跑步，喜欢那种速度的快感，喜欢赛跑的时候，耳畔呼呼的风声，不断飞驰而过的景物，还有全身流汗的感觉。最重要的，跑步让我进入一种宁静的状态，只有在汗流浃背的时候，可以让我短暂地忘记每天要面对的现实。

        从初一进入田径队开始，我每天花费在练习跑步的时间，远超过在课业上的努力。总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代表台湾出去比赛，可以为台湾争光。乡下的学校多半很穷，没有操场，当然也没有正式的跑道，我们练跑不是借别的学校操场，就是在学校边的跑道上练习。

        这一天，我为了代表学校参加省中运，放学后，继续留下来练习跑步。同学都走光了，柏油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一个人从这头冲刺到道路的另一端，来回地跑着。我在练习的过程中，多少也听说过柏油路的弹性差，跑步不小心会扭伤肌肉，但我那时一心只想争取好成绩，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根本没有多想。

        就这样拼命地跑着，一次比一次更快，没想到一不小心，我的双腿真的拉伤了。我痛极了，赶快将双腿浸在路旁小溪中沁凉的溪水里，等疼痛稍减，才慢慢跛着脚回家。

        才进家门，我便看见家里有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打扮妖艳的中年妇人，一个手臂上刺龙又画凤的小伙子，我心想：糟了！出事了。

        果不其然，这两个人一个是私娼寮的老鸨，另外一个当然就是保镖。原来姊姊昨晚从私娼寮逃跑了，保镖找遍许多地方，都没有看见她的踪影。

        “我是来警告你们的！如果阿娇回来了，就叫她乖乖给我爬回去————不然，你们就给我还钱，另外再加上利息！你叫你女儿自己算算看，是要回去工作还是要还钱！要是两样都没有……”老鸨狠狠地说到这里，看了保镖一眼，“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我知道，我知道，阿娇若是回来了，我一定要她回去的。”爸爸卑微地说。

        我看到爸爸的眼眶中泪水，我不知道那是害怕的泪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但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姊姊逃走了，往好处想，她是脱离了苦海，从此获得了自由；往坏处想，姊姊一定是无法忍受那些凌辱与折磨，才会不顾一切地逃跑的。她若是不回去，爸爸要到哪里去弄钱来还私娼寮？她若是回去了，老鸨和保镖又会怎么样对付她呢？我真是不敢想。而我也知道，姊姊在私娼寮工作，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她能逃到哪里去呢？怎么生活呢？她是一个人吗？有人可以帮助她吗？若是姊姊一时间想不开，自杀了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我心急如焚，心情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这天晚上，爸爸和我都没有心情再去行乞，我更是着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到了八九点钟，爸爸要我牵着他出去，我们一路走一路找熟识的邻居、杂货店、菜贩子打听姊姊的下落，但是整整走了一个晚上，什么消息也没有。

        回到家，我的双腿已经肿得不能行走，只好烧了热水自己热敷。但是内心的焦急，远远超过肉体的疼痛，我躺在床上整夜无法入睡，脑海中不断出现昔日与姊姊相处的画面，越想越不安。我求学八年，是靠着姊姊给我的力量支撑下来，虽然她不在我身边，但是至少我还知道她会在远远的那个角落里，为我加油，为我打气，但是现在失去了她的音讯，我的精神支柱在哪里？我绝望地想：要是姊姊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是我求学以来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一遇到假日，我和爸爸就忙着到处去打听姊姊的消息；另一方面，运动会的时间就快要到来，而我的腿伤还没有复原，我既然不愿意放弃比赛，就只好向老师隐瞒受伤的事实，每天还是忍着痛照常练跑，每跑一步，我都要咬着牙承受那锥心的痛楚。但是很明显，我的速度减慢了。

        有一天，教练终于忍不住把我从跑道上叫下来，他说：“赖东进，你最近怎么搞的？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报告教练！我没有。”

      “是吗？”他往我的腿上看看，“你的腿是不是受伤了？怎么跑起来怪怪的？”

      “教练，我……我很好，没有受伤。”我好紧张，真怕教练发现我的秘密。

        这时候，天上飘起了毛毛雨，教练看看天上的乌云，又对我说：“没受伤，就加油跑！要恢复以往的水准，知不知道？”

       “我知道，教练，你放心好了。”

       “好啦！今天就练到这里，下雨了，你赶紧回家吧！”说着，他又转头对其他同学大声喊着：“好了！好了！下雨了，大家回家休息，明天早上早半个小时来集合，解散！”

        我听着教练的话，假装去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心下却故意将动作放慢，等同学走光了，我决心今天要留下来继续练习。刚刚差点就被教练识破我腿伤的秘密，我再不恢复往日的速度，一定会被取消参赛资格！不行！不管下不下雨，今天我都要再练一个小时！
        于是我淋着鱼，继续跑，一直跑到大雨淋湿了我全身的衣服，视线也完全模糊了，我才甘心回家。

        一路上，我还在担心明天要怎样才不被教练发现，我的腿其实真的不能再跑了。却没有料到，这一天下午的逞强，让我一回家就倒了下来。一场大雨，让我淋出了重感冒，又引起了鼻窦炎的并发症，嗅觉完全丧失，头又痛又重。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让我看医生，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休息。

        我无法参加比赛了。姊姊的失踪，我的腿伤再加上鼻窦炎，这种种的失望，完全击溃了我！为了田径队，我荒废了学业，但是几年的苦练现在却要付诸流水。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姊姊！姊姊！然而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一次，不再是意志力可以克服的，我满心消沉、颓废，我想我的人生真的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完蛋了吗？

第四十二章 没有借口



        晚上，我和爸爸照例出去行乞，留下七岁的妹妹在家里照顾家人。

        半夜，我牵着爸爸回来，一进门便听到妹妹细碎的哭声，本以为她哪里是不舒服，妹妹却一下扑到我怀里来，大哭起来。 她说，我们刚走不久，有两个陌生男子突然开门进到屋里，猪舍的房子只有一个半倾的木门可以遮遮风，既没有锁也关不牢，陌生人当然一推门就进来了。

        两个男人借着酒意抱起了妹妹便动手动脚，妹妹被吓哭了。她拼命挣脱开两个男人的手，跪在地上磕头痛苦，求求他们放过她、不要欺负她！

        男人岂肯放手，上前一抱，结果撞上了桌子，发出了极大的声音，将妈妈和弟弟从睡梦中吵醒。他们就像是两个小孩子一般，一被吵醒就会哭闹不休，他们一哭，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弟弟也哭了起来。不知是这一家人的哭声太惊人，还是看到母亲痴呆的样子让歹徒起了同情心，他们突然从酒意中惊醒，不再欺负妹妹就离去了。妹妹说到这里仍是心有余悸。我一听觉得气愤不平，青少年的冲动火气在心头燃烧，我恨不得找人打架！可是人已经走远，加上妹妹在惊恐中也记不清楚两人的长相，我的一口气无处发泄，只能闷在心里。

        第二天我去上课，回家后发现爸爸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只小狗，爸爸说有只小狗可以看家，我们出门行乞才能放心，而平日爸爸也可以通过狗的吠叫声来判断是否有陌生人走近。从此，这只小狗便成了我们家的一员，我们吃什么它就跟着吃什么，不嫌主人穷，也不嫌环境臭，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着我们。

        这几年来，一个妹妹夭折，两个妹妹从小送给别人，只剩下小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们俩感情不但好，而且她从小就爱粘在我身边，哥哥长哥哥短地唤着。发生这件事情，让我萎靡不振好久的情绪彻底清醒过来，我想我不能因为姊姊的失踪、自己的鼻窦炎和双腿拉伤而怀忧丧志，我还有其他家人不是吗？他们需要我、依靠我，我如果倒了下去，这个家也会失去了支柱。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郁闷的心情中。以往靠着信心产生的无比力量，一旦溃决，就像突然失去了方向，不能在跑步，读书也不再专心，老师恨铁不成钢地骂我“找借口”，却都没有叫我清醒过来，我只是一日又一日地让自己在黑暗中度过。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信心如果靠别人给我的掌声和奖状才能拥有，那也不算是真正的信心！想想这九年的求学历程，我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母，过去那么多艰困的过程，我都有能力熬过，现在这些挫折又算什么呢？姊姊虽然失踪了，到我相信她一定还在这世界上的某处默默祝福我，希望我好好照顾家人、用功读书，我不能辜负了她的期望！

        不能在找借口了，我要走出黑暗，迎向未知的将来！那时我刚读过郑丰喜的《汪洋中的一条船》，很受感动。我想郑丰喜是个残障者，却能勇敢地打出一片天地，而我四肢健全，比他要来得幸运，

第四十三章 人生的基石


        就要面临联考了，我又陷入了挣扎。

        我那时在全校的最好班，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是将“读高中、念大学”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我当然也希望可以读大学，可是若是要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六十岁的爸爸就还要继续做七年的乞丐，才能供我完成学业，而此时弟弟也渐渐成长，一个个张口要吃、伸手要学费，爸爸一个人如何负担得起？

        我左思右想、百般思量，最后还是选择了报考职校，学一技之长，而且没有了再升学的压力，晚上可以去打工赚钱，三年后进入了职场，也可以帮爸爸分担家计。虽然心中对家庭的环境了然于心，但那年暑假，当我知道我们班上有一半的同学以高分考上了人人称羡的省一中、省二中时，还是难过了一整夜。

        进入了省立高职，我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每天一下课，我骑上小学毕业那年陈妙、王素娥老师送我的自行车，从乌日骑过雾峰，来到大里，直接到工厂上晚班。来回三十公里，夏日汗流浃背，冬天冷得发抖。通常下班回家已经是半夜十一二点，这时才有时间读书写功课。到了假日我也不能休息，经由庄森老师的介绍，每个星期天我就到鸭寮打工，一天工资大约是八百元，加上晚上工厂打工的三千多块，对家人的生活不无小补。虽然工作让我忙得像一头牛，但为了省钱，高职这三年，我年年仍是努力一最好的成绩争取奖学金，就算不能读大学，至少我不能让自己放弃对知识的追求。

        虽然家里还是穷，但是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金钱来养活家人，心里觉得很安慰，终于不必再当乞丐了，不必四处受人侮辱了。
        高职第一年，我在台中大里的烟叶厂上班，跟着工作人员戴着口罩、围巾进入仓库，用推车将烟叶散开，再一层层堆码上去。三个小时出来，我们全身都沾满了白色的粉尘，就连头发都变成白色的了。由于采收烟叶是有季节性的，烟叶的季节过后，我又转到同在大里的志成电镀厂工作。电镀厂的工作十分消耗体力，最难受的还是工厂中浓烈的化学药剂的味道，戴上两层口罩，仍是头晕脑胀，回到家里鼻子的嗅觉仍是麻痹的状态。到了高三，我进入了中美防火公司。

        中美是一家制作防火器材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除了一个老师傅（王老板）之外，就是我这个临时的工读生。白天以师傅的工作为主，晚上就是我去打杂，另外还有曹、刘两位先生是以论件计酬的方式工作。整间公司就只有9平方米大，三张椅子，三张桌子，剩下的角落权充仓库，大家都是凭着一股傻劲在工作。虽然如此，但也因为人少，我什么都要做，从最基层的打杂，到技术层面的工作，一点一滴地学，我在成长，也看着中美成长。从两个人开始，到第二年又增加了三个员工，第五年我们换租了新厂房，员工陆续增加，生意越来越好。等到第十年，员工已经有二十几位，我们终于买下了第一间真正属于“中美”的工厂。

        这之后的二十多年，我一直都在中美工作。高中毕业后，我因为家庭的状况，只当了三个月的补充兵，服完兵役又回到中美继续工作。中美的业务蒸蒸日上，后来在台北又开了一家分厂，这时台中中美已经有近五十个员工了。三十岁这一年。我生任厂长，老板将台中的业务全部交给我管理。

        从零开始，我和老板一起打拼，厂内厂外一手包办。有人问我工作的哲学是什么，我想没有什么哲学，就是“认真”两字。我的流浪生涯让我深深明白世界上没有侥幸，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生命的一切，每一分的打拼都像是一块坚实的砖块，一点一滴在为我们的人生奠基。人生如此，工作亦复如此。

        这之间的一段时间，我谈过几场恋爱，虽然结束的原因都不是因为我的家庭背景，但是我一心希望能找一个乖巧、对家庭有责任感的女孩的初衷，却始终没有改变。我想到十岁那年，在村子里看小朋友打陀螺的事，我想爱情就像打陀螺吧！人与陀螺若是能配合一致，陀螺才能转得又久又好；若是不协调，就算一时激发出美丽的火花，转个三两下，还是无疾而终。

        我的爱情就这样来来去去，人在感情中漂浮无依，一点点寂寞，一点点孤独，直到我遇见了丽霞。

第四十四章 千金女和乞丐子


        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丽霞还没有来。

        站在公园的门口，我一再看着手腕上的表，为了这次约会，我特别起了个早，把我那辆老掉牙的伟士牌摩托车洗得干干净净，又换上一件笔挺的白衬衫，想好了郊游的路线，就连待会儿见到丽霞要跟她说的话，我都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好多遍————“丽霞，你这条裙子真是漂亮……”不对不对，嗯，“丽霞，你的头发绑个马尾很好看……”哎，也不对，“你答应和我出来约会，我很高兴。”喔，老天！“阿霞，我……”

        可是我雀跃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和丽霞约好的时间地点应该都不会错，她也从来不迟到，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吗？还是家里出了事？

        真是急死人了！

        这一年我二十五岁。认识丽霞，还是乡里一家冰果室的老板娘介绍的。老板娘也是出于热心，她见我努力上进，便嚷着要替我介绍女朋友，她说对方今年二十二岁，人漂亮又勤快，就让她来做个媒人吧！我那时没有女朋友，也就欣然应允，说不妨先见个面，看看有没有缘分，但没有想到这一约，竟约了半年，好不容易丽霞才答应和我见面。

        见面的第一眼，丽霞便认出了我，原来我和她还是同一所初中的同学呢！我在初中时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丽霞当然也不例外，她不但认出了我，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赖东进，你怎么一点也没变！记得初中时，你就长得一副‘老灰仔’的模样，大家都在背后叫你‘老芋头’，过了十年，你还是这个样子？” 丽霞说。

        “还是老芋头的样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丽霞点点头。“可是，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我不相信！我记得初中时，我们班有好几个女生被你吸引……站在走廊上，偷偷地看你练习跑步呢！”

        丽霞说着有些害羞了，可是我只能苦笑，怎么告诉她那些曾经偷偷喜欢我的女生，在知道我家庭的状况后，什么情呀爱呀的，全都收了手。

        那天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地聊着，说了许多。我的心从此不再平静，丽霞甜甜的笑容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无论在工作、在行走、在吃饭，甚至在睡前的枕畔，我所思所想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那之后我们又有了几次约会。对她的感情越深，我就越不安，不知道丽霞若是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家庭后，会不会离我而去？到那时我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这样好的女孩？另一方面，我也怕耽误了她的青春，于是决意要向她坦承家中的一切。

        于是，我请她到一家西餐厅吃饭，席间我向她诉说自己悲惨的身世，行乞流浪的童年，还有过往被人羞辱讪笑的岁月。我不敢看她，怕见她失望的双眼，但又禁不住悲从中来，竟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掉下了泪。

        后来，丽霞常笑说，她是被我的眼泪给骗了。但我却一直记得那天，她跨过桌面及时握住我的那双手，那双温暖又坚定的手。

        想到这里，我再也耐不住性子等待，我决定直接到她家去看看。

        我大概知道丽霞她家的位置，几次送她回家，虽然她都只要我送到巷口，但是他曾经指给我看过，应该不会错的。我在门口徘徊，考虑着这样上门是不是太唐突了。想到我和丽霞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今天的穿着也还算整齐，好吧，就鼓起勇气去按门铃！

        “谁呀？”屋子里传来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她爸爸。

        “我姓赖，我找丽霞。”其实还是有一点紧张，我知道阿霞是家中的独生女，平常爸妈都疼爱得不得了，我一定要让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才行。

       但是我回了话以后，半天屋内没有动静，也没人来开门，我正纳闷着，想想要不要再按一次门铃，这时门突然砰一声开了，站在门口的真的是她爸爸。

        “阿伯————”林伯伯不断上下打量我，让我连说话都紧张了起来。

        “不用说了，我们林家不和做乞丐的人做亲家，你走吧！”他说着便将门关上。

        “阿伯，我————”我焦急地用手去阻挡，还想解释。

        “你再不走，难道要我拿扁担来撵你？”

        我放下手，恭敬地说：“阿伯，不好意思，打扰了。”大门在我面前砰一声又关上了，我站在门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虽然难过，但是最担心的莫过于丽霞现在的处境，她好吗？是不是挨骂了？她不会为了我和家人不愉快吧？有没有和他们吵架？她哭了吗？被关在家里吗？我心里有一千个问号，但是见不到丽霞，谁能回答我？我伤心地回到家里，爸爸听见我摩托车的声音，走出来问我：“不是和阿霞去玩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看着爸爸，只有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还好他是瞎子，看不到我脸上失望落寞的表情。怕他听了会难过，我就随便编了一个丽霞家里要割稻子，不能去玩的理由。说完赶快回到房间里，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

        难道人一定要有钱，才会让人看得起吗？这世界上难道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吗？有钱就算能买到眼前的幸福，可是往后的日子呢？如果没有爱又怎么过下去呢？想到丽霞对我这么痴心，当我把家里的状况让她知道后，她不但没有退却，反而对我说：“阿进，我要的是一个有责任感、肯上进的男人，不管你家里再穷，只要你努力打拼，我都愿意跟你同甘共苦！”

        想到她这句话，我的心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泪。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难过的？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丽霞的消息。她没去上班，公司里的人说她家里打电话帮她请了假；可是我又不能打电话到她家，怕她又挨骂了。真是煎熬啊！

        第三天晚上，深夜里电话突然响起，我披件衣服去接电话。

        “喂！”是阿霞，是阿霞，那么熟悉的一声“喂”，真的是她！

        “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我连续说了几次，听到她的声音我高兴得简直语无伦次了。

        阿霞说，那天我去她家找她，她人就在二楼，可是爸爸不准她下楼来，当她从楼上那小小的窗口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时，整个心都碎了……她又说，她爸爸不准她再和我见面了，要她的两个弟弟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等到家人都睡了，她才偷偷跑出来，走了好远的路程，到村子里的小杂货店打公用电话给我。她说整条路上都没有人，阴森森的好可怕，可是她知道我一定也在担心她，所以无论如何要溜出来打个电话给我，她告诉我：我们要坚持下去。

        我听了她的话，泪流满面。阿霞，阿霞，你真好，你真傻！

        很想跟她再多说几句，但又担心她站在外面的安危，我说：阿霞，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感情，我一定会加油赚钱，让你爸爸回心转意。

        沿着一条长长的电话线，两颗相爱的心都在泣血。

        电话几度要挂上却又挂不掉，我们两个都知道，这次说完电话，下回再找理由找机会打电话，不知又要等到何时？谁禁得起这样的等待？我们就这样一直说到最后一个零钱“空隆”一声掉下去，电话“嘟嘟嘟”闷响，我握着电话筒，久久不愿挂上。一颗心像是悬在空中，在黑夜里寂寞地摆荡，找不到何处是歇脚的地方，何处是归去的方向。

第四十五章 长相思


       见到丽霞的父亲之后，我和丽霞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丽霞的爸妈算好可她下班的时间，要她一下班就直接回家。几次夜半的电话里，丽霞忍不住悲伤地哭起来，她一哭，我的心也跟着慌乱，丽霞将她的幸福都系在我的身上，可是除了爱情，我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有一天晚上，电话超过了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响起，我焦躁地在屋子里徘徊，自我安慰着：也许是丽霞睡着了，误了打电话的时间。但是不免又联想，也许……也许又被她爸爸发现了？得不到答案，我根本无法入睡，索性骑上摩托车，直驶她的家。

        怕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吵醒了丽霞爸妈，我在巷子口便熄了火，推着车子来到她家门口，屋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我想他们应该都睡了，那丽霞呢？我望向二楼她的窗口，想试着叫她，可是又怕我的卤莽让她爸妈更为生气。我从巷子这端走到另一端，在从另一端走回来，口中不断喃喃唤着丽霞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每唤一声，心就痛一下；每唤一声，就觉得幸福正在远离，爱是这么折磨着我。直到天边泛了白，我才落寞地回家。

        第二天，丽霞打电话到我公司里，我才知道，原来昨天半夜里丽霞准备出门打电话，她不敢开灯，就摸着黑蹑手蹑脚地下楼，不料走到一半，竟撞上了爸爸。他沉着一张脸问她：“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丽霞随口说：“我要上厕所。”“上厕所？楼上有厕所你不上……你穿戴这么整齐干什么？”丽霞一下子舌头打结，不知怎么办，红着脸说自己走错了，赶快回到楼上房间里。丽霞的父亲在家中向来严厉，只要稍稍板起脸来看人一眼，那张严肃的脸都回吓得人想哭，更别说是这样公然的忤逆他的心意了。

        丽霞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哽咽了，想到她的处境，我心理有一万个心疼。而且这一来，我们再也不能在夜里通电话了。于是我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提早离开公司到丽霞工作的地方等她，丽霞见到我眼眶就红了，她说她爸妈正在为她安排相亲，就在这个星期天他们就要见面了，听说对方家世不错，也很有钱。我听着心都凉了，我爱得这么苦，难道是一场空吗？

        丽霞忙着安慰我，她说：她不要钱，她宁愿放弃物质上的享受，情愿和我一起打拼。我感激地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丽霞，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一路上我们相互安慰着、鼓励着，只是送她回家的路太短，一会儿就到了。我不敢离她家太近，怕她爸妈看到了，只好在远远的地方和她说再见。

        接下来的半年里，丽霞的爸妈为她安排了一场接一场的相亲，但是每一个相亲的对象，丽霞都用自己不喜欢为由拒绝了。

        丽霞的父亲生气地对她说：“你死了那条心吧！随便选一个都比那个乞丐子要强得多！”丽霞强硬顶撞着：“我就是喜欢他的上进、孝顺。”丽霞父亲更火了：“嫁一个乞丐，你就不怕毁了我们林家的声誉！”他气起来不再和丽霞说话，丽霞的妈妈急得只能苦苦劝她不要死心眼，世界上男人这么多，又不只一个“阿进”，何苦为了他和家人呕气呢？丽霞含着眼泪摇摇头，为什么他们不理解，这样的感情绝对不是金钱可以取代的。这之后，他们安排的相亲更多了，丽霞的行动也被限制得更为严格。以往假日时，丽霞还可以用和女同事出门逛街的理由与我约会，但现在就连这样的借口也行不通，丽霞的弟弟一个守前门，一个守住后门，奉命不让丽霞出门。我们几乎不再有见面的机会。

        另一方面，我除了白天的工作，晚上又兼了一份差，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借着这样忙碌的工作，我收藏起内心悲苦的情绪，我告诉自己我要比别人更努力、更打拼，我要丽霞的爸妈认同我辛勤的奋斗。

        其实，我的心在挣扎，有时候我也想，放手吧！就让丽霞去追求更好的未来，但又舍不得她。人生在世寻着一个懂自己、了解自己的知音，是多么不容易，我多希望一个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爱护她、照顾她，为她打造一个家园。感情这条路啊，为什么看别人走得轻松，我却有重重阻碍呢？成长的岁月里我受的苦还不够吗？为什么连感情的是也要受到牵连呢？

第四十六章 结婚的那一天



         经过一年半多的努力，丽霞的爸妈终于拗不过她的坚持，勉强同意我们的婚事。尔后，丽霞才告诉我，在那段家人严厉监控的日子里，她的心像是被沉沉的巨石压着，连生存的意志都逐渐消散，她每日忍受煎熬，决心要为感情一搏。有一天，她爸爸上晚班，家里只有母亲，她大着胆走下楼，想母亲要求出去见我，他母亲守在门边，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于是丽霞对母亲说：

     “妈，你和爸爸在婚前都曾经有喜欢的对象，可是为了要听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你们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结婚。没错，我们家的经济生活还不错，但这些年，你和爸爸的感情一直不好，两个人一直吵吵闹闹的，现在想想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吗？————你和爸爸都没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所以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难道你希望女儿和你一样吗？”

         丽霞这一番将心比心的话语，似乎让妈妈动容了，或许因为母亲回忆起自己年轻时被迫离开爱人那种撕裂的痛楚，妈**眼泪含在眼眶中，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她对丽霞说：“阿霞，你自己的感情，你自己要想清楚！以后……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自己都要承担下来。”说完，她便回到厨房里，不再阻止丽霞和我的约会。

         那之后的时间里，我们都是靠着丽霞妈妈心软，才得以继续见面。后来因为丽霞的堂哥听说过我的故事，他相信吃过苦的人，必是会懂得惜福的人，于是也帮着丽霞劝服她爸爸，再加上丽霞坚强的意志，终于得到了父亲勉强的首肯。

         结婚的前一晚，丽霞的爸爸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阿进的爸爸是瞎子，妈妈和弟弟是重度智障，你知道你的未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丽霞点点头。

         丽霞的父亲又说：“和你相亲的男人这么多，你却偏偏选了一个全世界最烂最糟的家庭！你自己的选择，自己就要把责任扛起来。”

         丽霞含泪说好。

         我没有很多钱，无法给丽霞一个盛大的婚礼，就连迎娶的结婚礼车还是租来的出租车，我们就在家里办酒席，宴请双方的客人。

        丽霞的阿姨、舅舅们来到我家，看到墙壁上贴满了奖状，他们一张一张读着，都不敢相信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感动之余，他们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对新娘说：“你的眼光是对的，嫁给这么了不起的新郎倌，只要你们继续努力，将来一定会有出头日！”丽霞娇羞地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泛着喜悦的泪光。

         但爸爸怕妈妈失控起来我没面子，整个晚上都将她关在房间，不敢让女方的亲友看见。到了要照相的时候，爸爸自己也躲到厨房后面去了。我发现了这件事，赶快走过去，拉着爸爸妈**手，要他们出来一起合照。爸爸挥着手摇着头，他说：

        “免啦！你们拍好了！”

        “阿爸！我当了二十年的乞丐，这是事实，我不怕别人笑我。你们是我最亲爱的父母，当然要一起来拍照啊！”

         但是爸爸坚持不肯，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水也没有办法改变他的意志。只是，天下岂有父母健在，儿子结婚了，却不能出面的道理？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掉了下来。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去吧！你去拍照吧，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哩！哭什么！快去，大家都在等你。”

         拍照时，丽霞握紧了我的手，我也紧紧地回握，心里想着：阿霞，你对爱的坚持我永远感激，你要相信我，我会给你最多的幸福！

第四十七章 得到和失去


        新婚的日子，原来是甜甜蜜蜜的开始，但我的新娘却默默地坐在床沿垂泪。我吓了一跳，赶快上前搂着丽霞，问她怎么了？

       “我开始后悔了……”丽霞这句话吓坏了我，原来，他以往虽然知道我的父亲眼盲，母亲和大弟重痴，却不知家中还有两个分别就读小学五年级和三年级的小弟弟，大的要照顾，小的也需要照料，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黑暗的……我怎么会嫁到这样一个复杂又可悲的大家庭中呢？”

        我不怪丽霞的悔意，光是凭着她坚持要嫁我的一份情，我就是还三辈子都还不完！像我们这样一个悲惨的家庭，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丽霞会担心会害怕，那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虽然我已经赚钱养家，但是爸爸每天晚上还是“忍不住”要出去行乞，不是为了钱，实在是当乞丐当上可“瘾”，行乞已经变成了一种“嗜好”了，每天不出去走走，他觉得全身都不对劲。行乞到半夜回来，爸爸习惯要吃夜宵，七十岁的他牙齿几乎全没了，丽霞总要很多时间将稀饭熬得烂烂的，再放凉了等爸爸回来吃。伺候完公公，她才能安心睡觉。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两个小弟弟上学要带便当，她还得起早做饭，照顾他们穿衣吃饭，督导他们写字念书，有几回与小弟一同上街，没人相信那是小叔，都以为是她的小孩呢。

        最让丽霞不习惯的是，爸爸每天一大早起床，扯开喉咙便是一连串的三字经。骂天气不好，骂天公下雨，骂世道人心，骂小儿啼哭，骂路边野狗、树上麻雀……真是无事不可以骂！而且一骂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们家人从小听习惯了，也就充耳不闻。但是丽霞暇故呛萌思业呐?ⅲ?游刺??庋?豢叭攵?穆钣铮?淙桓盖锥运?芎茫?庑┰嗷耙膊皇锹钏???嗷白苁墙兴?婧於?啵?压?豢啊?

        我深知丽霞的苦楚，唯一可以安慰她的，便是我的努力上进。而丽霞对我说：“着环境已经没办法改变，我只希望能尽力帮助我们这一家人，改善目前的生活，让别人对我们另眼相看。”

        婚后的第二年，父亲患了咽喉癌，，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秘方，找来一个大缸，里面养了几百只蟑螂。每天他就从缸中捉出几只蟑螂活吞，家人看了都觉得恶心，想劝他让医生来治疗，不要再吃蟑螂了，可是他却坚持要“以毒攻毒”。在他过世之前，整整吃了半年的蟑螂。

        我常常觉得父亲的医生充满了传奇，若是我的故事值得书写，那他的生平却可以拍一部长长的连续剧。

        父亲在十九岁瞎了双眼，他双目瞳孔凹陷，不见黑眼珠，只看得到一片白眼球，但他从未戴过墨镜，也从不掩饰他是瞎子的事实。他眼瞎，但心不瞎；身残，但心不残。这一生成天以月琴、二胡为伴，行乞大半辈子，四处唱着劝世的歌谣。父亲一脑子都是药方，流浪到哪儿就为人免费医病到哪儿，但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样精湛的医术，到了最后，他的偏方却没能救得了自己。
        那天，我从公司接到阿霞的电话，阿霞说，爸爸大概不行了，要我快快回家。虽然爸爸的咽喉癌早不是一日两日，而我们也都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阿霞这么说，我仍是犹如晴天霹雳！

        病榻前，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妈妈和弟弟。”这毕竟是他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就此再也没有没有睁开眼睛。我紧抱着父亲大声痛哭，过往的岁月不断在眼前浮现，他曾经那样无情地责骂我、鞭打我，而我也曾气过他、恨过他，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发现自己是如此尊敬他、爱他、依恋他。是的，我的父亲是一个瞎子，是一个乞丐，但他却永远是我心中的那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是我最初也是最终仰望的方向。这一辈子我掉过不少眼泪，却都没有像此时这样令饿痛不欲生。我抱着他哭嚎，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

        父亲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人生的诸多打击，让他体悟到面对无常的人事，唯有好好珍惜把握眼前的一切，知足、惜福、感恩，让那些物质的一切随风飘逝吧。

        的确，父亲去世后，家里穷得连买棺材办丧事的钱都凑不足。我只有委屈丽霞，让她将结婚时的金饰嫁妆变卖了，再加上乌日乡九德村一些曾受过父亲医治的人们慷慨解囊，这才为父亲办了丧事。

        这一年，我刚满二十七岁。就在这短短的两年间，我尝到了婚姻的喜悦，也经历了丧父之痛。得到与失去，快乐与悲伤，竟在一时间全让我经历，父亲常喟叹的“人生无常”，我在年幼时便已感受，但却从未像此刻叫我心惊。

第四十八章 我们的家



    就像连续剧演的一幕，当听到丽霞怀孕消息的那一刻，我快乐得难以言表。

        婚后的日子，我们穷归穷，但精神生活却十分富足。有情人人终成眷属，我们是多么珍惜这努力争取来的幸福。白天，我和丽霞分别去公司上班，到了晚上，再从加工厂带些零工回家，两个人一同做加工直到凌晨，有时候实在是腰酸背痛，但是想到两个人都为着彼此的未来而努力，身体的疲累瞬间化为心头甜甜的暖意。

        而现在，我们就要有小宝宝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雀跃的事啊！但是紧锁在丽霞眉头的忧愁，却同时提醒了我：宝宝会不会受到妈妈智障与精神异常遗传呢？我虽然嘴里安慰着丽霞，但是心中却禁不住浮上了恐惧与担心。望着丽霞一日一日大起来的肚腹，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和面对未可知将来的害怕，同时袭击着我。好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夜里难以成眠，好不容易睡去了，却又被恶魔惊醒，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长着一颗异常大的脑袋，嘴角流着口水，傻傻地对着我笑。

        临要生产，丽霞仍然坚持要去上班。那时工厂里实行三班制，每隔两周她就要轮一次晚班，要到夜里十二点我才能接她回家每每看到她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远远地从工厂里走出来的身影，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辛酸，总觉得自己是委屈了她。也是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这么的的一间工厂，居然没有产假制度，产妇分娩必须要按着事假的手续请假。其实我， 明白，这是工厂逼辞孕妇的手段，但是我和丽霞都觉得不甘心，家庭的悲惨都不能让我们屈服，更别说是这样的不公不义！我决心讨回公道，于是着手写材料，上书到县、市、省府的各社会局处，揭露这家企业违反劳基法，希望争取到应有的权益。材料送出去多半年没有下文，于是我不死心继续投书，一直到台中县社会局下公函到丽霞的工厂，以行政命令要工厂执行劳基法中的产假。

         我们当然知道，这些动作必然让工厂方面十分难堪，少不了“秋后算帐”。果真事后丽霞在工厂中处处被刁难，后来终于离开了那里，但是我们却从没有后悔过，至少我们的努力造福了丽霞在工厂中的其他同事，以及后来再进入这家工厂工作的人们。
        
         我想：我的血液中多多少少也遗传了父亲乐于助人的因子吧！以前他行乞救人，人家叫他“憨蛇”，现在我也成了“憨进”了。

        丽霞终于生了，当我在医院中看到女儿健康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再辛苦都是值得的。男孩女孩都不重要，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

        或许是亲眼看到我对生活的奋斗与努力，结婚后，岳父母对我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他们深知我们处境不好，每每丽霞回娘家，岳父母总是将自己种的米和蔬菜打包要丽霞带回来；而每回见到我，也总是热情款待，就像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般。

        第二年，我们又添了老二。一向勤俭又坚韧的丽霞，突然下了决心要买房子，她说：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租房子再租二十年也都是别人的，永远叫人看不起！她相信我们一定有能力买一栋房子。

        摸摸口袋，算算存款，我心里其实是担心的。但是看到丽霞坚定自信的表情，我也增添了一些力量。一方面我们拼命做加工，丽霞四处“上会”（即参加互助会），希望再多攒点钱；另一方面一到假日，我们就骑着摩托车四处看房子，听到哪里有房展的消息，我们从未错过。

        标了会再加上仅有的存款，心一横，我们终于在台中市订下了一套透天厝的预售屋。当然接踵而来的是房租、房贷、两个弟弟的学费、两个女儿的奶粉钱、一家子的生活费，我们日日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压力随大，但是有时与丽霞到建筑工地走一圈，心情马上好转。看着那片正在打地基的泥土地，丽霞开心地指向我们未来家的方向，她说：“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家。”

        没错！我仿佛也看到了，三层楼房，有一个小院，女儿可以在那里办家家酒，挂个蓝筐还可以玩篮球，老婆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忙着，饭菜香阵阵飘来————不再是百姓公庙，不再是猪寮，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了风雨中流浪在旷野中的一家人，拄着拐杖的爸爸，被铁链拴着的妈妈，一群全身脏臭没穿衣服的小孩……三十年的岁月如此漫长，我突然感到眼中有泪：“是啊，那就是我们的家。”

第四十九章 希望的历程



       “我们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

        四十多年来我无法唱出的歌声，如今我的一双女儿和一个儿子终于可以大声快乐地欢唱了。看着他们渐渐地长大，我和丽霞的内心充满了感激，老天终于使努力付出的人得到欣慰与祝福。这一路走来，泪水似乎太多了，而如果说这些泪水是为了今日的欢笑，则我愿意；苦难跟随着我的家庭，但如果苦难能带给我成长，更加坚定自己为家庭做出牺牲的勇气，则我心甘情愿承受。

        我想到了我的姊姊，一路上与我互相扶持、比我更加受苦的姊姊。她从私娼寮逃出后不久，就被押回去了，围绕她身边的是重重的锁链，不断地遭受欺凌与羞辱。每每想到她，我就觉得我的苦算不了什么。姊姊后来招赘了姊夫，一个同我父亲一样瞎了眼的乞丐。姊夫年轻时好勇斗狠，被人砍去另了手臂，可说是双重的残障。当初为了家人的生活，父亲招赘了他，被牺牲的又是姊姊。这一段婚姻更是不幸，姊夫好赌成性，脾气又大，姊姊不时得替他清偿赌债，而且还遭受他的毒打。姊姊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梦魇中无法挣脱。姊姊有太多的辛酸了，她的青春、她的岁月全部为了家庭而付出，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求任何的回报。

        我要说，今天我阿进要是有点什么样的成就，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她，我不仅感谢她，也要把荣耀归属于她。现在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大伙可以互相照应；每次跟她见面谈起往事时，她总是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唉……”我知道，她曾经历的一切，不是身在其中的人，很难体会，她要静静地让这一切辛酸过去。

        母亲现在与我们同住，经过我们长期的教导，虽然有时候还会与她自己的孙辈们争抢吵闹，但她可以乖乖地走到附近的杂货店替我们买些日用物品。昨天，她不知还跟谁买了一个大垃圾桶————我们家完全用不到的大垃圾桶，我摇着头轻轻地责怪她，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这样的错多么令人感动啊！她不必再被铁链拴绑，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而且最重要的，她也有了一个避风避雨属于自己的家。

        就让苦难过去吧！丽霞、姊姊、母亲，我们拥抱希望的历程这么长久，如今我们共同拥有这一切的幸福与快乐，我感谢你们。孩子们，感谢老天爷吧！我们的家是一个可以让你们骄抬头挺胸去面对未来的坚固堡垒，我祝福你们！

未完的梦


         我一直谨记父亲的遗言，答应他要好好照顾妈妈和大弟。

         妈妈和大弟穿衣服不会分前后，穿鞋子无法分左右，但照料他们吃饭穿衣过生活，我都无怨无悔。只是他们有时候就像两颗不定时的炸弹，整天吵个不停，闹得天翻地覆，成天拍桌子敲板凳，有理也说不清。除了和他们一起疯，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天晚上，我和丽霞因为要出门，就先准备了饭喂妈妈和弟弟吃。哄着他们上床睡觉后，我与丽霞带着孩子去赴朋友的筵席。等到夜里回来，却发现家里的大门被踢歪了，纱窗被戳了个大洞，所有的木头家具都被利器敲击得坑坑洞洞。我颤抖着双手，哭笑不得。

         每日每时我的情绪就随着他们起伏，血压忽高忽低，血管忽胀忽缩。尤其在那段我和丽霞晚上拼命做加工赚钱的日子里，白天工作压力大，晚上回来加班，他们却哭闹不休，怎么说都没有用，哭闹的声音让我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几度跪下来求他们：“妈、弟弟，你们不要哭、不要吵了好不好？”可是哀求的声音只会使他们闹得更带劲，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叫丽霞将门关起来，用棉花塞住耳朵，再把音乐开到最大声，让自己暂时躲避一下现实。

         半夜里，妈妈常会不声不响地起床，站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动也不动，几次都将夜里起身上厕所的小孩吓掉了魂。

         有时候更夸张，妈妈会因为在厕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突然高声尖叫，拼命喊着：“鬼呀！有鬼！”怎么与她解释镜子中的人影其实是她自己，她都不相信，哭哭啼啼地说着镜中的人还对她说话呢！

         有一阵子，“大家乐”正风行，有天晚上下了班回家，突然看到家里聚集了一大群人，还以为家里出事了，原来是这些人为求发财中奖，跑来找大弟和妈妈要明牌。

         其中一个老阿伯告诉我，上回他在巷口遇到弟弟，随口问弟弟要签几号，大弟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阿伯信以为真，那期签了“02”，果然中了大奖。今天他是特别买了糖果饼干来谢谢弟弟的！而且弟弟神准的消息传到邻里间，这些人风闻而来，都想求一个明牌！

         我听了觉得好笑！这分明是误打误中，纯属巧合，怎么还有人相信？妈妈和大弟是天生的疯子，但却有人为了求财，竟然比他们还疯。这世间精明和发疯，原来是很难划分的！

         三十岁那年，有几件大事。我们搬了新家，这一次是属于自己的窝；丽霞又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在中美防火公司升任了厂长，负责台中总公司的业务。人生至此，我才仿佛真正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蓝天。

         我一直相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你付出多少不一定会得到多少，但如果你不脚踏实地地努力，那么你所得到的也很快会再失去————轻易得到的东西不会让人珍惜。今天我们的生活已经非常富庶，我自己也算是从困境中走出一条路来了，当我回首过往的遭遇，我多么希望我们的社会不再有这般悲惨的家庭，不再有孤苦无依的老弱，而那些身心不幸残障的人都能得到照养，那些因为贫穷而被遗弃的小孩都能快快乐乐地上学读书。

         今天我愿意以最谦卑的心跟大家来分享我上半生的历程，希望读者都喜欢这本书。而我自己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尽我的能力筹盖一座多元化的孝亲公园、孝亲图书馆，这也是我写这本书最大的动力。当然这个心愿的实现不是那么容易，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未来一定会完成这个梦想。

         最后，我要向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人，献上我最诚挚的谢意。感谢过去曾经关照过我的所有人事，以及我所有的老师们的鼓励、照顾、教诲，使我有今天。

         感谢我的老婆阿霞，感谢她愿意为这世界上最不幸的家庭牺牲自己，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无怨无悔陪我走过这段艰辛的路程。

         也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生我、养我，虽然两个人都是重度残障，但我永远爱着他们、怀念他们。还有我最亲爱的姊姊，如果不是她的卖身尽孝，如果不是她长期一直扮演我生命中的明灯，做我的精神支柱，阿进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谢谢我的老板，他给我机会，让我可以在工作上一展所长。

    也谢谢过去曾经嘲笑、侮辱过我的所有人，是因为他们的刺激，让我有了向上攀升的力量。

        我终于可以说一声：谢谢你们，我没有辜负大家对我的期许！天无绝人之路，曾经的痛苦、委屈、折磨，曾经我走在遍布荆棘的漫漫黑夜长路，而终有这一天，我望见了希望，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阿进不仅会更加努力、更勇敢、更坚强地活下去，还回活得精彩漂亮。生命的书正要开始，这本《乞丐囝仔》只是一个开端，我的笔不会停，我会继续再写下去。



    这是一篇自传，有点长，俺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看完。

    俺看的眼睛有点模糊了……

    在一次大陆和台湾两岸的十大杰出青年的一次座谈会上，地点在北京的西苑饭店。先他发言的是大陆的陈章良、孙雯和台湾的一个青年科学家。三位明星人物的发言都挺精彩，但就是太报告化了，拖得太长。轮到他发言时，已过了预定的会议结束时间，于是主持人宣布让他讲3分钟。  

    他的第一句话是“日本有个阿信，台湾有个阿进，阿进就是我”。接着这句开场白，他给大家讲了他的故事：  

    他的父亲是个瞎子，母亲也是个瞎子且弱智，除了姐姐和他，几个弟弟妹妹也都是瞎子。瞎眼的父亲和母亲只能当乞丐，住的是乱坟岗里的墓穴，他一生下来就和死人的白骨相伴，能走路了就和父母一起去乞讨。他9岁的时候，有人对他父亲说，你该让儿子去读书，要不他长大了还是要当乞丐。父亲就送他去读书。上学第一天，老师看他脏得不成样子，给他洗了澡。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洗澡。为了供他读书，才13岁的姐姐就到青楼去卖身。照顾瞎眼父母和弟妹的重担落到了他小小的肩上———他从不缺一天课，每天一放学就去讨饭，讨饭回来就跪着喂父母。瞎且弱智的母亲每次来月经，甚至都是他给换草纸。后来，他上了一所中专学校，竟然获得了一个女同学的爱情。但未来的丈母娘说“天底下找不出他家那样的一窝窝人”，把女儿锁在家里，用扁担把他打出了门……  

    故事讲到这里，他说，由于时间的关系，今天就不讲太多了。然后，他提高了声音：“但是，我要说，我对生活充满感恩的心情。我感谢我的父母，他们虽然瞎，但他们给了我生命，至今我还是跪着给他们喂饭；我还感谢苦难的命运，是苦难给了我磨炼，给了我这样一份与众不同的人生；我也感谢我的丈母娘，是她用扁担打我，让我知道要想得到爱情，我必须奋斗必须有出息……”  

    他的话讲完了。整个会场一片沉静，是那种每个人都受到震撼之后的沉静。许久，才有人想起鼓掌。  
掌声响亮。  

    他叫赖东进，是台湾第37届十大杰出青年、一家专门生产消防器材的大公司的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