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7:15

第十一章 裤底破一坑



      每到一个村庄,我们没等到挨家挨户讨饭,这一大家子人的怪异组合,不需自己宣传,自然会有多事的村人替我们一一奔走相告。
      瞎子爸爸肩上用扁担挑着两个婴儿。

      我左手拉着母亲的铁链,右手拉着大弟的铁链。

      白痴妈妈不时会露出两个大奶子供人参观。

姊姊背上背着破棉被,前面绑着草席和月琴,还牵着小弟。两个光光溜溜的小孩在地上爬着,抓到任何东西都往嘴里塞。

      三个同样没穿衣服的大孩子,全身布满厚厚一层又黑又脏的污垢。
         ……

      “稀奇稀奇真稀奇,来哟来哟来看哟!白痴表演脱衣舞哟!”

      不一会儿我,全家就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就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猴子一样。他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年轻的阿姨看到我们不禁流泪,好奇的叔叔蹲下身来仔细研究在地上爬的弟妹,有人看着傻笑的妈妈忍不住也笑,有顽皮的小孩用橡皮筋将弟弟裸露的小鸡鸡当成箭靶来射,这样不够又捡器起石头丢我们。小孩太过分的时候,我会站出来用身体挡住弟妹,让石头丢在我的身上。还有些孩子围个圆圈,拍手唱起歌谣,他们唱着:“疯子疯子响叮当,后面爆米香,裤底破一坑(孔),黑松松,摇呀摇,真好看,真好笑,拍拍手,鼓鼓掌!……”

      随着他们的歌声,村人早已笑得东倒西歪了。

    我想起一回,不记得是什么样子的日子,我们来到一处村庄,远远便听到一阵阵劈里啪啦炮竹的声音。只记得那震天价响的声音叫我打心底兴奋了起来,因为有炮竹就代表有节庆有拜拜,家家户户欢欣庆节,施舍自然也就比较大方。可是我的欢乐总是这么短暂,只听到耳边传来“咻——砰!”的炮竹声,接着就是妈妈的尖叫!在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五六个孩子便从巷子里窜了出来。他们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着一束冲天炮,跳着跃着,指着妈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们竟然将冲天炮对准了我们射过来!
      恶戏才要开始,顽童们看准了我们一家残的残、痴的痴,几个幼儿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就把我们当成假想敌,阵势摆开,一支支的冲天炮不断射向我们的脚。
   
      咻——砰!
      咻——砰!
   
       爸爸的拐杖在远距离的时候无法发挥效力,顽童们的笑声夹杂着弟妹们的哭声、妈妈惊吓过度的尖叫声,在这片土地上如此讽刺!我们却只能在慌乱中不停到跳脚,来躲避冲天炮的袭击。爸爸带这我们抱头往回跑,但是我们越跑越跳,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斗志。冲天炮不长眼睛地胡乱飞来,每一声爆炸都叫人心惊,一直到我们跑得精疲力竭,顽童们的笑声才渐行渐远……

      六七岁的我,已经懂得什么叫自尊心,看到他们这么无理而恶意的戏弄,心中早已燃起一把怒火。可是爸爸向来不准我们还口,更别说动手了,谁要我们是乞丐子呢!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是得罪了他们,我们的下餐也就没有着落。所以我们只能默默承受,任凭石块掷在身上、脸上,默默到等他们闹够了,有些大人总会心生不忍,回到家去拿来一些饭菜施舍给我们。

      而我们便像马戏团演出结束,开心地站着领赏。他们得到了欢乐,我们领到了剩饭。

       “尊严”对我们来说,毫不相干,只是课本中的两个汉字罢了。

      毫不容易人群渐散,天色渐黑,我们累得半死,却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墓地,只能快快找一棵大树下落脚,将剩饭分了吃。

      夜里湿气重,露天而眠,每每半夜冻醒,棉被也早已被露水浸湿了,只能在心中期望明天的太阳能带来丝丝的温暖。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7:27

第十二章 浪人在树下

      


       在晨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一群小鸟跳跃在枝头上,吱吱喳喳还唱着歌呢!心中正想着:这个早晨真美好……没想到,脸上一阵湿热,用手一摸——是鸟粪!在仔细一看,我们的头发上、棉被上全都是班驳点点的鸟粪,草地上更是爬着无数又黑又长的毛毛虫。看着它们缓缓蠕动,真是恐怖极了!

      就在这时,弟弟大声叫了起来,他的手臂脖子都被毛毛虫咬了,痒得受不了,便拼命地抓。看着他抓痒,我的身体也跟着痒了起来。可恶可恶,可恶的小鸟,可恶的毛毛虫,我气愤地跳起来,拿起竹竿当做剑,口中大喊一声:杀杀杀!把你们都杀光!——可是剑还没有挥出去,转念一想,自己因为没有家才四处流浪,若是我把它们的窝毁了,一会儿它们的处境不就跟我们一样无家可归?哎!算了,仇不报了,还是疗伤要紧。我抓起一把浪人的万用法宝——泥沙,轻轻地擦在被虫咬过的伤口上止痒。

      虽然有小鸟和虫子,但是树下有风,又有树荫可以乘凉,不至于因日晒而中暑,在夏日树荫下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奢侈的地方。

      妈妈拖着铁链走过来,对着我傻笑。我正疑惑着,一眼看到她头上插了两朵牵牛花,原来是献宝的。我指着她头上说:

“妈,你今天好漂亮。”她得意到拍起手来。大弟看到了,也吵着要花,妈妈不愿意给他,两个人便拉扯起来。

      我赶紧劝说:别吵,别吵!又去拔了几朵花过来。难得妈妈这么开心,好吧!今天陪你们当一回疯子。我将牵牛花塞在左右耳朵上,嘴上再含一朵,故意从大树后面跳着舞出来,妈妈和弟弟乐坏了,跟着我一起乱跳,手上的铁链碰撞得锵锵作响,像是我们笑声的节拍。这时两个农夫刚好经过,看到我们这样疯狂,目瞪口呆地一直行注目礼,其中一个说:“怎么这一家人都是傻子啊!”
      姊姊也被吵醒了,她对我说:“阿进,别玩了,今天我要陪你一道去行乞,快上路吧!”

      太好了!我最喜欢和姊姊手牵手去讨饭,两个人一路走着还可以一路聊天。今天运气不错,很快我们来回几次就完成了“任务”回返树下。爸妈正在吃先前讨来的剩饭,姊姊眼尖,一眼看到妈**碗里掉了许多鸟粪,可是妈妈不知道这状况,仍用手抓着饭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姊姊连忙上前,一把端过妈妈手上的饭碗——“阿母,别吃了,碗里有鸟粪啦!”

      妈妈哪里听得进去?她向来食量惊人,看到有人拿走她的饭,气得大吼大叫!沾满饭粒的两只手用力往姊姊身上拍打!

      “母啊!母啊!有鸟粪啦!我帮你弄掉再吃。”

      妈妈更生气了,她一定以为姊姊是要抢饭去吃,一巴掌就甩在姊姊的脸上!

      “啪!”清脆的一声。

      姊姊愣住了,她用手抚着脸,任由妈妈从她手中抢回那碗掺杂着鸟粪的饭,再看着妈妈囫囵吞枣,深怕别人再抢走她的食物,拼命将剩饭往自己口里送。

      我看到姊姊的泪水,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7:40

第十三章 和死人争地

      住在树下最糟糕的,便是棉被会被露水弄得湿答答的。若是白天有太阳还好,可以晒晒棉被;若是遇上阴天,晚上盖湿被子真难入睡。

      不住树下,全家人就要再多走路,找一处墓地歇息,运气好的话,又可以躲进百姓公庙中。

      所谓的“百姓公庙”,就是坟墓地里,用来祭祀收放那些无主冤魂的小庙,庙中也放满了从墓地中挖出来的死人骨头。虽说是“庙”,但因为这些死人都是无主的,所以根本没有人会来祭拜,庙自然也就破破烂烂。门不是门,窗不是窗,地上厚厚一层灰尘,稍一走动满室便尘土飞扬,而且风一吹来,门框咿呀一声摇晃,处处都叫人心惊胆跳浑身不自在,仿佛身后有着几百双眼睛正盯着你瞧,几百双魔掌正跃跃欲试向你伸来。在这样的环境,先别说夜里有没有“鬼”,就是白天的时候,蛇、蜘蛛、老鼠、蟑螂、蚊子、蜈蚣,所有可怕的昆虫也都到齐了。

      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蜘蛛网,大小蜘蛛就在上面爬来爬去,就算我们平时是住野地住惯的人,看着还是回起鸡皮疙瘩。而角落里就是蚂蚁雄兵的天下,几万只的蚂蚁不断的爬出来,我们曾用火柴点燃了稻草烧蚂蚁,但是半个小时前才烧完,不一会儿几万只蚂蚁又不屈不挠地从蚁窝中爬了出来。至于蛇,不用说也叫人心存恐惧,常常睡到半夜,忽然感到身边有个凉凉的东西在蠕动,下意识立刻知道那是大蛇出动了。有一回,我吓的大叫一声“蛇啊!”爸爸被我的叫声惊醒,他虽然看不见,但立刻拿起了身边的拐杖,猛地打了过来——“砰!”刚好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头上,肿起来好大一个包,痛得我哇哇大哭。还好那蛇很镇定,我哭得那么大声,肯定受到了惊吓,但却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溜呀溜呀就爬走了。除了这些四处爬动的虫蚁,其实更可怕的是公庙后面墙壁堆满的骷髅,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每当夜晚来临,伸手不见五指,只看见枯骨的鬼火磷光四处闪烁,我常常整夜都用破衣服、破棉被将身体紧紧地包住,并将脸盖住,深怕一不小心,野鬼会来抓小孩去阴间作伴。

      有天晚上,我在夜里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屋外风沙大作,凄厉的女鬼飘忽而来,她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挣扎,正要大呼救命,人突然惊醒了!稍清醒些,闻到草席下传来尿骚味,原来自己竟被恶梦吓得小便失禁了。再躺下去,却怎么也不敢睡,一直躺着撑到天亮。

      另一回在一处百姓公庙歇息,躺下来睡觉时我才发现骷髅堆旁有一个好大的洞,仔细往洞里瞧,里面竟然有几百条蛇扭转盘踞在一块儿,吓得我一晚上不敢合眼睡觉,眼睁睁地盯住蛇洞,就怕它们闷声不响地又来偷袭。

      为了避免家人再被昆虫动物咬伤,或趁大家熟睡时钻进耳朵鼻孔,我和姊姊会趁光线好的白日,去捡拾稻草和树枝,稻草当扫帚,树枝则用来拨掉墙上的蛛蛛网。把环境彻彻底底打扫干净后,我们再次去搬运大量的干稻草,聚拢在一块作成床垫,上面再铺上我们的草席,这样一张大床就完成了。

      有一次我出去捡稻草时,不幸被田里的主人发现,让他追着臭骂。跑着跑着知道跑不过他,我只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我不是存心要偷这些可以卖去做草绳的稻草呀。实在是因为地上寒气重,我担心家人直接睡在地上会得风寒,小虫子也容易爬进耳朵,不得已才做这种事的!我将家人的遭遇说给他听,农人听着也心软了,这才挥挥手放我离去。

      碰到下雨,情况就更糟了。有的百姓公庙屋顶漏水,或是因为地势的原因,雨水会不断从门缝下渗进来。这时候,我和姊姊只好将弟妹抱在供桌上睡觉,再把屋里最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地方,让给爸妈睡。没有地方可以安眠了,姊弟俩便互相抱着取暖,口中还喃喃念着:“祈求老天爷啊!不要再下雨了好不好?”但是老天爷一定没有听到,闪电打雷持续不断,轰隆隆惊醒了小婴孩,我们又得赶紧去安慰弟妹,抱着哄着他们再入睡。整夜整夜,周而复始。

      老天爷,你可看到了吗?我和姊姊只是两个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啊!你何忍赐给我们这么坎坷的命运?这么折磨的童年?

      还有一件我毕生难忘的事,地点是在台中丰原高商对面废窑。那天晚上风很大,冷飕飕地不断从门缝窜出来。大概是因为害怕,我睡得极不安稳,虽然我知道爸爸睡在我左边,姊姊就睡在我右边,但恶梦仍是一个接着一个。我极力想要自己从恶梦中醒来,却又陷入另外一个恐怖的梦中。就在此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地天摇地动,眼睛一张,原来是姊姊将我摇醒,而天色已经渐亮。

       “阿进,你怎么睡在这里?”姊姊说。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四下看看——我竟然睡在离卧铺有二十公尺远的另外一个房间的角落里。

      姊姊说爸爸刚刚醒来,摸摸身边发现我不见了,连忙将她叫醒,要她帮忙找到我。

      没想到我竟然睡到了隔壁。

      我想了又想,不记得夜里醒来过,更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突然想起夜里的梦,一个长长头发的女鬼,七孔流血,阴森恐怖地走到我面前,命令我钻进一个铁笼子里。我不敢不从,但是更怕女鬼抓走……我把这夜里的恶梦告诉姊姊,他后退一步,用充满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她指着我说:

       “阿进……你的脖子……”

      我的脖子怎么啦?

       “你的脖子上有几道抓过的血痕……”

       “哇”的一声,两个人吓得抱在一起。我们哪里知道,白天要和命运之神纠缠,晚上竟然还要和死神搏斗!

      百姓公庙虽然藏着这些恐惧,但对于我们而言,总算是个有墙壁的“家”,也是我漂泊童年中所能体会到的最温暖甜美的所在。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7:53

第十四章 半夜下“黄金”



      有一阵子,爸爸的肠胃不好,有时夜里肚子不舒服,他便会将我摇醒,要我带他走到外面的草地去方便。但是经过了几次惊险的体验,我可不敢在夜里走到外面的墓地里去,虽然百姓公庙中也有骷髅,但毕竟有一家人在,壮胆还勉强可以压住自己的恐慌。

      因此爸爸摇我时,我就假装睡得很沉,怎么也摇不醒,过了几分钟,我发现爸爸放弃了。心里正在高兴,不料一阵恶臭传来,这下我不醒也不行了,因为实在是臭气冲天。坐起身来一看,原来爸爸实在是急得忍不住了,便在我们睡觉的草席边大便了。这下可好,全家人都被臭味熏醒了,可是天还那么黑,得等天亮后,才能到小溪边舀水来清洗,而公庙又小,连躲都没地方躲,一家人就只好捏着鼻子,围着一堆“黄金”,守夜到天明。

      过了几天,我又在一阵摇晃下惊醒,听见爸爸的声音:“阿进,阿进,你快起床啊!”我还想赖皮不起床,可是爸爸又说了:“阿进,快!我快来不及,要拉在裤子里了!”有了几天前的经验,我马上彻底清醒,翻身跳下了草席。但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要去哪里大便呢?但是心急的爸爸根本不容我考虑,推着我就往门外走。

      这一天刚好是月初,天上不见月光,就连星星也没有,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空旷的墓地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叫人心悸,我一面注意脚下凹凸不平的道路,一面两只眼睛不断地瞟来瞟去。突然一阵风吹来,野草被吹了开来,我一眼看到墓碑上的“显考……”字样,马上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不知是不是夜里没睡好眼花了,我竟然看到墓碑上仿佛发出青光,甚至墓碑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刀锋般的冷冽。我哆嗦着,心里不断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时身后草地里突然发出西西簌簌的声音,我连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夜风仍然“呜——呜——”地低鸣,在墓地里听来真像是人在哭号。爸爸看不见,大概不会害怕,可是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我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人”,一双双的眼睛好像就潜藏在暗夜里,正窥视着我们。想到这里我的一颗心简直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忽然我的脚踢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满心的恐惧一次爆发,我大叫着:“鬼呀!有鬼呀!”

      “啪!”爸爸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爸,你就随便一点,在这里大便好了。”我摸摸脑袋,委屈地说着。

      “嗯。”爸爸往空气中嗅了嗅,大概也觉得离家够远了,他把拐杖放在旁边,就径自褪去裤子,还没来得及蹲下身去,我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

      “糟啦,拉在裤子里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瞬间竟忘记了害怕。想到爸爸的狼狈相,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抱住肚子,哈哈——哎哟!没想到乐极生悲,爸爸的拐杖又挥了过来!

      “死囝仔!笑什么?去捡个石头过来。”

      太好了!爸爸要土块擦屁股,那就表示他快好了!可是,天这么黑,根本看不到地面,我只好蹲下身子,双手在草地上摸索着,慢慢向左右移动着。突然我摸到了一个湿湿软软冰冰凉凉的东西——“哇!”我大叫一声跳开,“蛇呀!”

      裤子一阵湿热,我竟然吓得尿裤子了。爸爸倒是镇定,他说:“那你还不快点!”

      我只好再度蹲下身去找,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土块,赶紧递给爸爸。

      我心想,好啦!随便,有就好了。

      爸爸的拐杖再次飞来,“笨蛋!这么大,怎么擦啊!”

      爸爸把弄脏的裤子丢在草地上,光着下身跟我回百姓公庙。还好往回走的路就不觉得远,又有几只火金姑来带路,顾不得身后还有没有窥视的眼睛,我们快快回了“家”。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8:07

第十五章   台风天行乞



      七岁那年夏天,有一天台风在清晨登陆,狂风带来滂沱大雨,顷刻之间天昏地暗。呜呜的风声不断从百姓公庙的门缝窗隙间钻进来,我们一家七口人被困在公庙里。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来说,窗外的台风真的只有“恐怖”两个字可以形容。

      屋外是风雨交加,但是屋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从我蹲着的角落望去,寺庙的侧面有一个小铁门,铁栏内散放着人家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死人骨头,骷髅上两颗黑黑的眼洞,仿佛正无声的凝望着这个不被上苍眷顾的一家人。虽然如此,我还是默默地感谢,毕竟这个小庙帮我们全家遮去半数的风风雨雨,是我跟着父母流浪数年以来,所住过的最好最奢侈的“房子”呀!

      风雨一直到了傍晚都还不停,连着两餐都没有进食,重度智障的妈妈和大弟早已因为耐不住饥饿而哭闹起来,另外的几个弟妹也忍不住低声啜泣,一声一声传到我的耳里,就好像是千万根针刺在我心头般的痛。实在不忍心看到家人挨饿啊!身为长子,我有一种责任在心里,我告诉自己:只要家人不再受冻挨饿,我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牺牲都愿意承受。

      想到这里,我勇敢地站起来,决定冒着风雨出去讨饭。

      年迈的爸爸叫住我,他说:“阿进啊!风雨这么大,外面是寸步难行,好危险,你不要去讨饭了!”

      我看了爸爸一眼,但是心意已定,我相信老天爷会保佑孝顺的孩子。于是我对爸爸说:“阿爸,我不怕,老天爷会保佑阿进平安回来的!”

      可是一走出门,上天仿佛故意开人玩笑,一声巨雷当头劈下,我立刻浑身打了个哆嗦,我哪里是真的不害怕呢?同年的孩子这时不都躲在妈**怀里撒娇吗?可是七岁的我,耳边听到的却是妈妈哭喊着饿的声音。我别无选择,只能毅然走出庙门。

      被暴风雨肆虐的街道十分冷清,路边的树吹得东倒西歪,就连商家的招牌也摇摇欲坠。

      才走不到两分钟,全身被大雨淋湿,而狂风呼啸着扑打在我瘦弱的身子上,几度要将我吹倒在地。我只能尽量弯下腰减少风阻,继续往前走。一张脸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只是视线如此模糊,几乎看不清路的方向。

      突然,一个不明物体吹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我身上,我应声倒地。疼痛的感觉让眼泪夺眶而出,还记得那时我本能地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跌倒时想大声喊妈妈,可是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任何事情我都只能靠自己,于是我忍着痛仔细观察,原来是一截被台风吹断的树枝。老天爷啊!我做错了什么?怎么连树枝都要来欺负我呢?

      就这样一路紧张来到了村庄,村庄的道路上,瓦片、树枝四处飞散,住户的门窗都紧闭着。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家一家去敲门。

       “好心的老板、阿伯、阿婶……请开一下门好不好?……求求你们,施舍一碗饭给我……好心的阿伯……”

      我边哭边跪在地上向门户内的人家乞求,好不容易终于有一家主人开了门,他听到我们全家坎坷的遭遇,忍不住也掉下了眼泪。屋内的阿婶走了过来,一边擦眼泪一边慈爱地把我叫进屋里。阿婶担心全身又湿又冷的我会患上风寒,拿来几件小孩子的就衣裳,要我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换好衣服,阿婶又端来两碗白饭让我带回家,上面还体贴地用两只破碗盖上,说是怕白饭让雨淋湿。一股暖意涌上心窝,我低着头道谢再道谢,谢谢他们带给我的那种热切的爱心,让我又有支撑下去的勇气。
端着两碗白饭,我再度站在街头,心中却十分苦恼:家里有七口人,可是只有这两碗饭,怎么够吃呢?我决定继续冒着风雨前进,继续行乞。

      有一户高墙人家,我心想这应该是富裕吧?于是开心地向屋内大声喊着:“有人在家吗?”才喊了一声,屋内的够立刻狂吠起来,我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可是马上又壮起胆,再次声嘶力竭喊着:“有人在家吗?有人……”

      “砰!”的一声,门开了,主人一脸生气地骂我:“叫什么叫!害我的小孩被狗叫声吓得一直哭,你知不知道?大台风天的,你来干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拿出身上的小脸盆,表示讨碗饭吃。没想到主人更生气了,用力挥着手:“走走走!这里没有饭!快走!” 失望的我一转身才要离开,没想到那位先生又把我叫住了,我心下一阵欢喜,以为对方改变了主意,谁知道原来他只是要我吐些口水,给刚刚受了惊吓的孩子压压惊。

      可是我一整天都没有进食,早已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哪里吐得出口水来?我想向那位先生讨一口水喝,先生一面推说家中没有开水,一面又催促我动作快一点。这时候屋内的小孩哭声越来越大,我无奈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捧起一点雨水喝下,再吐些口水给对方,一声对不起还没说,大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就这样一户一户地敲门,又一次一次地被唾骂,我已记不清到底走了几小时的路,而手上只换来两碗白饭和两条小小的甘蔗,我只能安慰自己:也好,至少比只能喝水裹腹要好!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雨却未能稍歇,想着妈妈和弟妹们饥饿的哭声,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一直到今天,每当遇到台风天,我仿佛都还能看见:在暴风雨中,一条无人的长长的道路上,一个寂寞孤单的小孩奔跑的身影。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8:23

第十六章 乞丐住旅社


      七八岁时,除了“干洗”,我从不知道“洗澡”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干洗,就是将死人不要的衣服撕成小块当毛巾,沾一点水沟的水弄湿后擦擦身体。相信很多读者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皱起鼻头,仿佛闻到了那股臭味,心里会说:“那不臭吗?你们没有闻到彼此身上的怪味吗?为什么不洗澡?”

      可是当一家子人连饭都吃不饱,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谁会在意彼此有没有洗澡呢?更何况多年来的流浪生涯,我们以四海为家,以大地为铺,遮风避雨的房子都不曾有过,更别说是洗澡的浴室了。再说,反而从不知道“干净”的滋味,也像书上说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一天,爸爸不知道怎地心血来潮,大概身上刚好也好不容易攒了些钱,便决定带我们全家人去旅社好好洗个澡。于是全家朝热闹的市区走去,边走边问路人哪里有可以洗澡的旅社。

      问了再问,终于有一个路人指引我们找到一家旅社,我开心地跑到柜台前,踮起脚尖用双手攀着高高的柜台,向里面喊着:“请问这里是旅社吗?”

      老板抬起头,没好气地说:“你们是瞎子还是不识字的白痴?不会自己看招牌上的字吗?”

      没错!这话说对了,我们一家有一个瞎子、两个白痴,而我和姊姊阿娇从没念过书,当然不识字。我还没回话,老板一眼望见我们全家这个奇怪的组合——爸爸是瞎子,妈妈和弟弟看起来憨憨的,我和姊姊虽然四肢健全却全身脏兮兮的,还有几个小孩子被爸爸装在草袋中用竹竿挑在肩上。他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下一秒钟他回过神来立刻就挥动着手,大声呵斥:“走开!这里不租给乞丐,有钱也不租,我们还得做生意。你们去别家吧!快快……快走呀!……走呀!”

      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我们又来到另一家旅社,当然还是被赶了出来。老板娘一边赶人,一边还拿出一角钱要塞给我,她以为我们是来要钱才使出这种手段的。想着口袋里有钱还租不到旅社,又不是要白吃白住,爸爸心里早就一肚子怨气,这时又听见老板娘竟然拿钱要施舍给我们,他更气了!放下竹竿,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我痛得大哭起来。那些嘲笑、侮辱、糟蹋的话爸爸听着刺耳,难道我心里就不委屈吗?但是我越哭,他就越生气,棍子也就下得更重!一棍一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一个我身上!

      一旁的路人看到父亲下这么重的手打一个小孩,都感到不忍,纷纷上前劝爸爸:“阿伯,孩子没有错,不要再打啦!……”

      爸爸将拐杖用力掷向地上,回一句:乞丐也有当皇帝的一天!

      这句话,我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泪水中我握紧拳头咬紧了牙根,告诉自己:我要努力!我要争气!我要做给上天看看,看看乞丐也能当皇帝!

      回过头来想想,一家七口人衣衫褴褛的脏模样,也难怪旅社老板看到会被吓一跳,更何况他们怕乞丐身上没钱,又怕会弄脏了他们的旅馆,还得忍受我们身上的臭味,当然会毫不留情地拒绝。

    但是爸爸不死心,他要我们到别处去碰碰运气,于是全家又再度上路。可运气并没有转好,连续问了好几家旅社,仍然是摇头摇手,甚至他们一看到妈妈和大弟痴傻的长相,都吓得想要关上旅社的门。走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我感觉得到爸爸的心酸,也不敢再多话,只是跟着向前走。

      看到我们这一乞丐人家衣不蔽体行走在街道上,路人纷纷走避。其实我知道,根本不用看的,他们在十公尺外,就可以闻到我们全家那种多年没洗澡浓浓的臭汗酸混着婴儿的尿骚味。

      终于爸爸也放弃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乞丐难道不是人吗?……今晚就睡在店面的屋檐下吧!”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8:41

第十七章 躲警察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懂得了做一个长子在家中的责任。到了晚上,我会暂时找一个可以容身的走道或巷口,让双亲和弟妹先睡在空地上休息,安顿之后,我再四处去寻觅一个可以避风的商家,等到商家打烊熄灯后,再接全家到商店门口的屋檐下好好睡个觉。

      能找到一个有屋檐的廊下睡觉,对我们而言已经是幸运的了。若是露天睡觉,万一遇到下雨,全家老小,又是棉被、又是包袱,大伙睡眼惺忪,要移动起来真是辛苦。

      这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将家人安顿好,姊姊阿娇流下来照顾家人,而我拿起了小脸盆,想再去讨些剩饭吃。初到一地,地形位置完全陌生,我怕自己会迷路,所以只能走一直线,或是右转右转再右转绕一个四方形走。

      乡下晚上全部没灯光,白天路好认,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城市刚好相反,夜里灯火通明。我连续走了四五十户人家,正高兴收获不错,可以回家孝敬双亲,没想到才转了个弯,迎面来的竟是两个警察。这下糟了!在两蒋的戒严时代,因为常有外国政要来台访问,怕台湾有乞丐四处乞讨,传出去没面子,因此蒋家便下令严加取缔乞丐。

      幸亏我年纪反应机灵,马上一闪身躲到商店的柱子后面,可是手脚却不使唤地发软又冒冷汗。我想这下完了,想到上回在车站行乞时,被警察像抓小偷一样地抓到警察局关了半天的经历,我望着上天拼命的祈祷:“好心警察……好心警察……可怜可怜阿进的处境,千万不要抓阿进到警察局啊!上次关了半天,这次再抓到不知要关多久?我这碗饭还没有送回家,我不能被抓,不然家里谁来照料?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边想着,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全身颤抖着,连手中的食物都快捧不稳了,还好这时警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心乱如麻,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于是拔腿就跑,恰巧一辆车疾驶过来,我差点被撞到。驾驶员紧急刹车后,摇下车窗破口大骂:“要死就去给火车撞!死得比较快!……”接下来又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三字经。

      还好我也听惯了,匆匆忙忙跑到一条暗巷里,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这时才发现手中的食物早已掉个精光,我再一次流下眼泪。
      我对自己说,躲过这一劫,就像多活好几年,好在没有被警察捉去,连忙擦擦眼泪,走原路回去和家人会合。

      饿着肚子又腰酸背痛,想要弄点水擦擦身子,可是都市不比乡下,每一个排水沟都又宽又大,连想将,毛巾打湿都很困难。今晚无法干洗,我们倒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才刚刚睡熟,噼里啪啦就听见商家拉铁卷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串好骂!还是婴孩的弟妹哇哇直哭,不识字的我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家卖烧饼油条早点的店,天还没亮,主人便要起床做生意。才开门听到这一家乞丐哭的哭叫的叫,主人大骂:“一大早还没做生意,就听见你们在哭‘死人’!还不快滚!”

      我们只有“滚”。

      可是被吵醒的婴儿哪是这么容易安抚的?他们哭声越来越大,爸爸怕他们再吵到别人,就用手掌去捂住弟妹的嘴巴,一直到弟妹一个个脸色发青,几乎就要因为缺氧而断气。婴儿还没有安抚定,没睡好的妈妈可弟弟有相互发起脾气来,坐在地上哭闹不休。四个人哭成一团,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告诉我们怎么办?

      爸爸摇摇头,做了一个决定,他说:我们还是回乡下睡坟墓好了。

    没错,睡坟墓比较自由。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8:56

第十八章 “吃虫才会做好人”


      天气渐渐冷起来,就连平日常常看到的野狗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保暖的衣物,只能将一件又一件破衣服往身上加,但是冷风仍然从领口、袖口、裤脚,还有身上一个个的破洞中钻进来,刺进骨头里。我们只好尽量将身子缩着走,有时候实在是冷到整个脸几乎都没了知觉,眼泪、鼻涕不自觉不停地流着,我便用手用力地往双颊搓揉,利用摩擦生热,让自己还有一点感觉。

      走在长路上,往往走了一整天还看不到半个人影,永远是走也走不完的田野、绵延无尽的高山,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时间是不是停止了?世界是不是毁灭了?整个大地上仿佛只有我们可怜的一家人——被上天遗忘在孤独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冷天里需要的热量大,能忍受饥饿的耐力也就减低了。这天我们正好经过一处香蕉圆,还不是香蕉的产季,园子里一片萧条。眼尖的我看到远远的一只鸡躺在地上,好像是被冻死了,全身僵直动也不动。我有些难过地将自己看到的告诉爸爸,没想到爸爸听到后很兴奋,他马上停下了脚步,要我将那只鸡捡回来。

      “阿爸!鸡已经死了很久了,颜色都变了。”我看看肠肚已经腐烂的死鸡,十分为难地说。

      “你别管!去捡回来!”爸爸说。

      “可是……”我几乎闻到了死鸡的腐臭。

      “捡回来!——要我自己动手吗?”爸爸用力将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我可以感到他的不耐烦。

      我只好一手捏着鼻子,走到田里,看着地上的死鸡。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原来漂亮的羽毛被风吹得失去了光泽,羽下细小的绒毛吹翻了出来,两只翅膀僵直地往两边张开。我想它临死之前也许还曾微弱地拍着翅膀,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吧!但是最后一丝力气就花在这一扑腾的挣扎上,然后它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头一歪,永远不再醒来。然后有小虫子来,它们爬到它温暖的羽毛下,啃蚀它的肉,让它肠肚外翻……这样的残状,我一时之间真不知该从哪里抓它才好,只好用两个手指拎着鸡爪,将脸偏向一侧,尽量让鸡离自己的身体远些,深怕小虫爬上手。我知道爸爸要吃它,一路上忍不住地反胃。我真后悔告诉爸爸死鸡的事,可是事到如今,谁也阻止不了爸爸,更何况我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抗议了。

      爸爸到了一处稍稍可以避风的废弃工寮,他要我和姊姊分头找了三块石头围起来当灶,有捡来些干木材、碎纸片生火——他真的要煮鸡汤了。等我们将一切准备好,爸爸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凭着手的触觉,他先剁掉鸡头,将死鸡肚子中的内脏挖出来,再三两下拔干净鸡的羽毛。爸爸杀鸡、鸭、鹅的功夫是有目共睹的,从放血、生火煮水、烫、拔毛、清除内脏,再到切块,他的动作利落迅速,羽毛除得干干净净,每块肉都切得一样大小。以前若是有邻居看到他在杀鸡,总要竖起大拇指,开玩笑地对他说:“憨蛇,你有瞎吗?你是装瞎骗我们的对不对?”

      我和姊姊不敢闻那腐尸的味道,就远远地站着。等爸爸处理好了,他吩咐我将这些不要的东西拿去水沟中丢掉,我心中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那种臭,是臭到你洗手一百次都还觉得味道就依附在身上。我只好快速地跑着,希望可以缩短这叫人恶心的时间。

      回来时,鸡肉已经在小脸盆中煮着,我看到弟妹们围成了一个圆圈,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鸡。我将两手用力在衣服上来回擦着,脑子里不断涌出死鸡腐烂的内脏,可是肚子不争气地拼命叫着。到底要不要吃那只鸡呢?所谓“天人交战”,应该最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知是不是饿昏了头,不一会儿鸡汤飘出了阵阵肉香,我也忍不住和大家围到一块儿去。

      好了没?好了没?这是那天弟妹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切掉了腐烂的一半,脸盆中的鸡肉其实有限,也没有任何调味料,但是我们每个人仍分到了一块非常难得的鸡肉。怪的是,我们行乞这么多年,吃烂掉的水果、酸臭的饭菜,仿佛早已锻炼出万菌不入的坚强肠胃,每个人都有了免疫力,这样吃着死鸡,哪天竟然谁也没事。

    后来我想到有一回,家里一块咸猪肉因滴到雨而生虫了,爸爸照样拿来吃,我和姊姊看得楞在那儿,问爸爸肉生虫了为什么不丢掉,爸爸嚼一口猪肉,很认真地告诉我们:

       “吃虫又不会死,吃虫才会做好人!”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9:10

第十九章 乞丐遇强盗


      
      有时一些好心人回主动施舍一些钱给我们,但是一家人有三个重度残障,钱财带在身上难免引来别人的觑觎。

      有一次,全家人只顾赶路,却没有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跟着一个流浪汉。等到姊姊发现他一直走在我们后面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早已离开了市区,来到一条无人的小径。

      流浪汉故意站到爸爸面前,挡住我们的去路。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手横伸挡住我们面前。我牵着爸爸往右,他也往右,我们往左,他又挡了过来。

      我拉拉爸爸的衣袖,用乞丐语示意他有人来找碴,爸爸握紧了拐杖与包袱,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抿着嘴唇不说话。

       “喂!给我装蒜!钱拿来!”流浪汉发飙了。

       “求求你……”我话没说完,流浪汉一把将我推开,就在同时,爸爸的拐杖挥了出去,流浪汉一闪,反手抓住了拐杖,用力一扯一扔,爸爸的拐杖就被摔到两公尺远的地方。这时,姊姊护着妈妈和弟妹,大家抱在一块儿发抖,想叫也没有用,因为这是一片旷野,一个人也没有。

      流浪汉用力抢过爸爸的包袱,然后再推开爸爸,跌坐在地上的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流浪汉的手就要咬,但被他狠狠地一脚踢在肚子上。我抱着肚子,眼泪立时涌了出来,只有一张嘴喃喃地哭着说:“不要拿我们的钱,不要拿我们的钱……”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包袱中的衣物一件一件地丢在地上,搜出了几张纸钞,得意地握在高举的手上,故意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姊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我顾不得肚子痛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我们只有这一点点钱啊!求求你!……”

      流浪汉却没有住手,他拿了包袱中的钱,又要去搜爸爸的身。我知道爸爸裤子内侧的暗袋中藏了些钱,他死命地用手护住裤头,可是这样正好告诉流浪汉:裤子内还有钱。流浪汉使出蛮力与爸爸拉扯,甚至拉着爸爸的裤子在地上拖,再将全身的力气压在爸爸身上,硬生生地抢走了裤子里的钱,然后拿着钱得意洋洋地走了。我愤恨得一拳打在砂地上,我想我怎么这么没用!身为长子,却连家人都无法保护!我是个笨蛋!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是个软脚虾!

      我爬起身,往流浪汉离开的方向大喊:“没良心的东西!——你会被火车碾过!——被撞得稀巴烂!——”

      八岁的我除了诅咒,还能做什么?竟然有人连乞丐的钱都抢,真是可恶加三级!姊姊流着泪,默默帮爸爸将四散的衣物重新整理回包袱内,一声抱怨也没有。

      爸爸说:“钱再行乞就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来就是身外之物。”我原本以为他是因为要安慰我们才这么说的,却没有想到他是真的看开了。

      从此以后,爸爸的身上再也不留任何的金钱,我们流浪到哪里,只要说当地有孤苦无依、卧病在床的老人,或是穷得买不起棺材的人,他就把钱拿出来帮助那些人,不是买药,就是买棺材,甚至还出钱请人抬棺。我从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学来抓药方的本领,但是他的脑袋就像一本药簿,为人把把脉,他就能开出一张药单来。就这样四处默默行善,草药店、汉药店他都是常客,店家只要远远地听到他的拐杖声,就知道“憨蛇”又来了。

      他真的是“憨”,那时我真的对他很生气!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傻的爸爸,我拼命行乞,他拼命把钱送给人家。自己家人都吃不饱、需要援助了,他还有闲情去帮助别人,先为外人着想。这是什么道理啊?

      后来我才明白,济世救人是他这一生最感喜悦的事。他认为自己当乞丐已经够悲惨了,钱留给子孙不一定能帮助他们,可是积阴德,却能将福报绵延到子孙身上,所以任人家怎么笑他傻,他照样按着他的志愿去做。这样的行善名声不断传出去,后来我在求学时代,还有从各地而来的人向他求一张药单。他向来是免费服务,即使有人因为他的药单而疾病痊愈,登门求谢,他也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一毛钱。

      只是,爸爸行善了几十年,到最后身上一点积蓄也没有,他过世的时候,我们家徒四壁,连棺材都是靠大家捐献来的。

yanling 发表于 7-4-2009 12:39:27

第二十章 该打



      小孩子难免偷懒,有时真的很累,我和姊姊便使一点小心眼借故不去行乞。爸爸知道我们偷懒不出门,嘴里便不断骂着三字经。骂了一会儿发现我们居然还是没有动静,他便举起拐杖就拼命地打。拐杖一棍一棍落在我们的腿上,就算流血了,他因为看不见,拐杖依旧无情地打下来。一直到现在,我和姊姊的左腿上都还留有长达十公分的疤痕。

      其实生在乞丐的家庭,我们都无怨无悔,讨饭也好,流浪也好,想到双亲残疾的可怜,还是愿意为他们去做任何事。只是爸爸的脾气向来不好,不小心做错一件小事,少不了都要挨一顿闷棍。

      比如说,小时侯我没读书不识字,脑筋有时不清楚,有时被派去买个东西,走着走着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忘了出来是要买什么的,于是只好回家问。这一问,立刻又被打,而且少说也要打个十来下,爸爸才会松手。牵着爸爸走在路上,一不留神踩到了牛粪,这也要打,因为爸爸说:“你是睡着了吗?不会看路啊?还是你和我一样是个瞎子?”

      有时我出师不利,一整天下来一粒米也没有要到,他还是要打。顽皮起来我就用小脸盆当盾牌挡住棍子,敏捷地左挡一下、右挡一下。

      “锵!锵!锵!打不到!”心里正得意,爸爸发现了他抓起了我的小脸盆就往外扔,这下被打得更重了。

      不过有时候没打到,我也会假装被打得很惨的样子大声地叫着,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演戏,但是爸爸又说了:“再哭,再打!”可是不哭给爸爸听,他就不知道自己下手之重,哎呀!真叫我为难,到底是哭还是不哭?叫还是不叫呢?想想,还真没有选择的余地。

      实在是被打怕了。有一次我预知要挨打了,事先在腿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爸爸打一下,我也故意大声唉一下。但姜还是老的辣,厉害的爸爸一听就听出来棍子落下去的声音不对劲,他一摸我大腿,发现我加厚的衣服,大吼一声:

      “没那么容易,想骗我瞎子,你还早得很!”

      他立刻命令我将全身衣物脱光光,裸着身子打,打到我全身肿痛,最后连尿都憋不住撒了出来。还有一回也是在一阵乱打之中,他一棍子打中了我的命根子,我大喊着:“打到小鸟了,打到小鸟了……”他才罢手,一面还教训我下次不可以在欺骗他,只要做错事,便该静静地让他打,直到他怨气发泄完为止。

      小时侯,我一直觉得爸爸管教我的标准很严、手段很残忍,他甚至在地上放满了铁钉,然后要我跪下。一跪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渗出了丝丝血迹。但是自从他要我“静静地让他打”之后,我便不再反抗,让他处罚,从不埋怨。
只是常常夜里做恶梦,梦见爸爸的拐杖自己跑过来打我,可怕的感觉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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