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鳍火翼-白泽村(一)
那段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大约是我和冰鳍上小学前的事情吧,因为记忆中的我和他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浓红梅花纹小袄,留着长长的童发。把我们打扮成这样是很早就过世的祖父的怪癖,说是为了好养活,于是在七岁之前,很多人都弄不清我和冰鳍的性别。记得那是个阴霾的下午,去江对面亲戚家贺寿回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带着我和冰鳍坐在颠簸得长途汽车里。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出门的人特别少,朔风呼啸的沿江公路上隔很久才能看见其他的车子,而车中乘客里除了我们家四个之外,就只有一个远远的坐在车尾的老伯伯。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他,可能因为每当看见他我和冰鳍的时候,总是很厌烦的皱起眉转过头去。不过我的脸色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和冰鳍从家里开始就在闹别扭了,都是冰鳍不好,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只要过江就可以到家了,快到渡口的时候码头方向却挂起了红灯,司机开始为难了:“果然挂起大雾封江的信号了,这一封可能得到明天早上才能走船……那一位去白泽村还好,只要前面岔道口下车就行了,你们要过江的怎么办啊?”
“可是明明江上根本没有雾啊!”重华叔叔不答应了,“打个来回应该来得及呀!师傅,请你帮帮忙吧,你看我们家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他们没法回家多可怜!”
“就算我有心送你们,轮渡船可不是我开啊!”司机苦笑起来,“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吧,走鬼雾起来的话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走鬼雾?”
“听名字就该明白意思了吧,祖宗乘着这雾回来呢!要怪也怪你们怎么这时候出门,今天是大冬,祖宗回来的日子,路得让给他们走的!我们讨生活没办法,你们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
重华叔叔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谁会当真啊!”
“老规矩嘛,总是有人很在意的!”司机叹了口气,“你们是跟我回去还是找地方投宿?”
“现在我们再回亲戚家的话,到的时候可能已经天亮了……”爸爸推了推眼镜,“师傅,前面会有旅店什么的吗……”
“如果不嫌弃的话……”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坐在车尾的老伯伯突然犹豫着开口了,“如果你们几位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家落脚吧,我家就在前面的白泽村。”
“这可太麻烦您呢……今天是大冬,您家不会不方便招待外人吗?”爸爸倒有些顾忌了。车尾的老伯伯却回答得异常爽快:“没关系的,我们忌讳的不是这个,迎接祖宗什么的只是个形式而已。”
我爬到爸爸肩膀上偷偷看那位老伯伯,虽然他刚刚看起来一点也不亲切,但现在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慈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看来就只能打扰他了。
在岔道口下了车,白泽村的老伯伯领着我们走在衰草低垂的村道上,远远的道路尽头,村舍的灯火在夜幕上晕染出微黄的暖光,烧柴草的苦涩香味弥散在空气里。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夜幕刚刚低垂,杂木林间的小道已经开始结霜了,踩上去的感觉非常奇妙,我因为这全然陌生的体验而兴奋的跑在前头,可冰鳍这个娇气鬼却说走不动了,一定要重华叔叔抱他。老伯伯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真可爱,穿的一模一样,开头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呢,不过后来听见他们分别叫你们两个爸爸,我才放下心来。”
难道,老伯伯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给我和冰鳍好脸色看的吗?
“双胞胎也不奇怪啊?我和空华大哥就是双胞胎呢!”重华叔叔大笑着摘下了爸爸的眼镜,“以前空华不戴眼镜的时候,连我妈都时常弄错,不过我爸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就没弄错过……”
“你们是双胞胎?”老伯伯的惊叫声使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大人也这么胆小吗?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抖,“对不起,我不能招待你们!是我主动请你们的没错,可我们村里就忌讳双胞胎!我家惹不得种麻烦,我也会通知村里的其他人别收留你们的。还有……别再跟着我了!”
老伯伯好像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离开了,被丢在村道中央的我们家四个一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这算什么?当我们是传染病菌吗?”重华叔叔气不得笑不得,一个劲地跺脚,爸爸也只能说:“看起来那个人不像在作弄我们,可能他们村里真的忌讳双胞胎吧。”
“不管怎么说,我去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就不信没一个肯收留我们的!”重华叔叔走过来想把我也抱起来,“你看我们家的火翼和冰鳍都这么可爱,谁忍心让他们露宿郊外?”我才不要靠近冰鳍,所以立刻加快步伐跑了起来,可是没跑几步就停住了——杂木林前方起起伏伏的土丘从昏暗的天光里浮现出并不太清晰的轮廓,重重叠叠,就好像画书里出现过的……乱葬岗……
“很多坟堆……”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我的好奇多过恐惧。
“瞎说!”爸爸作势要拍我的脑袋,“那是窑!白泽村出产很好的瓷土,所以有许多烧瓷的窑!”
我虽然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怀疑的:这就是窑吗?看起来,真的很像坟堆啊……
不仅仅是村子周围,连村民家房前屋后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瓷窑,白泽村就像是建在坟堆上的。可能因为是冬夜吧,村里异常冷清,可家家户户却敞开大门,在正对门的堂屋里摆着酒席,酒桌北面的席位空着,其他几面却整齐的陈列着杯盘碗盏,奇怪的是桌边一个人也不见。
“看来真的在摆冥酒……”爸爸皱起了眉头,“按照规矩大冬的酒席摆出来先得等祖灵享用,活人要避到厢房里去,过了时辰才能出来……”
“我才不信家家都守着老规矩,不帮我们大活人!”重华叔叔不由分说上一家去叫门,隔了很久厢房窗户才开了一条小缝,屋里人露出半张脸,没好气的说:“你们不知道今天是大冬吗?哪有这时候来叫门的?还懂不懂规矩啊!”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因为某种关系今天无法回家……”
“你们就是三娘舅讲的那对双胞胎啊!”窗户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那个老伯伯真的把我们的事情通知了村里人!厢房里没好气地腔调还继续着:“我们不是有意刁难,双胞胎是不能呆在白泽村的,这可是老规矩!前面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别的村子了,为了你们自己着想,还是请早点赶到那里吧!”
渐渐都快走到村子尽头了,可每一家的答案都是一样的。重华叔叔终于发火了,他站在村里不大的晒场前喊了起来:“如果不是你们村里的人邀请我们留宿,我们早就请司机把我们带去前面的村子,谁要来这种冷血又古怪的村子啊!”
爸爸从重华叔叔手里接过冰鳍:“发牢骚也用,你就省省力气吧!看来只能照他们说的走到下一个村子里去了,火翼,你还走得动吗?”
虽然现在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又冷又累的感觉压倒了,但看见抱在爸爸手里的冰鳍,我还是一边大声说着“我才不会那么娇气”,一边像证明似的跑了几步。随着眼前景物的转换,一点火光从过村子旁边那累累的土堆间摇曳着浮现出来。我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那被刺破的黑暗的一角,冻僵的空气里,一阵像结了霜的砂子似的歌声,从那代表人烟的微弱光源处流泻而出……
我听不懂歌谣里唱的是什么,只是停住脚步指向那瓷窑堆的深处:“那里有人……”
“真的呢,住的离村子这么远……我们说不定有机会!”重华叔叔立刻来了精神:“火翼,比赛谁先跑到那家门口!”
我连忙闷头跑起来赶到重华叔叔前头,可是刚几步就一头撞上了什么,像是又硬又脆的东西似的,还发出了挺瘆人的咔哒声。没等反应过来我就觉得身体一轻,两脚完全离地了。“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这回是个小客人啊!”像砂子一样声音响在我耳边,不过语调意外的开朗,是唱歌的那个人的声音!我低下头看了看退得远远的地面,终于弄清楚了状况——原来我被唱歌的人抱起来了!因为这个人个子高挑,我害怕掉下去而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明明是柔软的触感,可为什么在撞到他的时候,我会听见奇怪的咔哒声呢……
我迷惑的在近距离内注视着他的脸,即使是小孩子,我也觉得用美丽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而且,他不像有些美人像玻璃或瓷器那样总让人觉得碰不得,就像……就像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漂亮的陶器一样,他就给人那种让人想去触摸的温和感觉!
“真是失礼,我家小孩子太冒失了!”重华叔叔赶上来,一迭声的道歉着要接过我,那个人并没有立刻把我还回去,只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在看见跟上来的爸爸和冰鳍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苦笑起来:“伤脑筋啊,原来是迷路的人啊……”
“可不是!”重华叔叔立刻诉起苦来,“我们今天没法过江回家,正愁找不着落脚的地方呢!”他压根不提什么因为是双胞胎而被拒绝借宿的事。
“的确很伤脑筋啊,很少有人家会在大冬这天欢迎投宿的……”抱着我的人虽然长得很漂亮,但讲话却有些迟钝的样子,“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住我这里吧,你看小孩子的手都冻冰掉了……”可是明明他的手比我得还冷啊!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家不需要迎祖宗什么的吗?”重华叔叔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睛却在瞄着我身后那亮着温暖灯光的房舍。抱着我的人笑了起来:“我是在白泽村学烧瓷手艺的,家并不在这里。而且我今天还要看窑,晚上是睡不了觉的,不嫌简陋的话,你们正好可以用我的房间。”
“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爸爸连忙回答,而重华叔叔已经向灯光的方向走了:“真是多谢你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可抱在爸爸手里的冰鳍这时却发出了小小的抗声:“不要……我不要住在这种地方……”冰鳍这个任性的家伙,一定是因为是我先发现这里才故意找茬的!
“小孩子不要乱讲话!真不懂事!你看火翼多老实!”重华叔叔回过头来低声呵斥冰鳍,抱着我的人毫不介意地笑着,完全不顾冰鳍的不礼貌:“你们叫我苍刻就可以了。”说完他一边走在前面领路,一边重新哼起了那让我听不懂的歌谣。
因为靠近瓷窑,苍刻叔叔的房间非常暖和。爸爸和重华叔叔用从亲戚家带回来的寿桃馒头和土产小菜做成晚餐,虽然简陋,但出于礼貌还是还特地留出一份送给主人,因为不想和冰鳍呆在一起,我主动要求送晚饭去苍刻叔叔看窑的工作间。
还在工作间外面就听见苍刻叔叔一刻不停唱着的古怪歌谣,可能是烧瓷师傅的劳动号子吧,看来他已经唱惯了,所以即使在我向他打招呼,送上晚饭的时候他也轻轻哼着。
“实在太客气了,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大人。不过我已经吃过晚饭了……”苍刻叔叔说着把食物接了过来,顺便加了一句,“还有,不要叫我叔叔,叫苍刻就行了。”看我还不离开,苍刻蹲了下来摸着我的头发,“你是……叫火翼的那个吧,还有什么事吗?”
“苍刻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吗?”不想说出是不愿和冰鳍在一起,我故意闲扯。
“怎么了?”
“这些真的是瓷窑吗,可是看起来就像坟堆一样啊……”
“没错啊,那就是坟堆。”苍刻轻巧的笑着,用力的揉了揉我的头发站了起来,因为他的口气是那么满不在乎,所以对于这个答案我一时都没觉得有多吃惊,可仔细联想了一下就觉得有些奇怪了:“那么……白泽村也好,苍刻的家也好,都在坟堆上了?”
苍刻可能以为我在害怕吧:“没什么啊,坟堆里睡的都是以前认识的人,有的说不定还是自己很喜欢的人,想到这个,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么苍刻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了!”
苍刻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转过身去观察窑火的情况:“你不过去的话家里人不担心吗?”
这句话里下逐客令的意思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可我才不要这样就去冰鳍那边,于是拼命没话找话说:“如果苍刻非常非常想见他们,就一定能看见的!”
苍刻的背影僵住了,他摸着后脑勺苦笑着回过头来:“伤脑筋啊……他们,根本就不想见我……”
“不会的!即使是小黄,也时常想让我看见他!”一看苍刻不再赶我走,我连忙找理由安慰他,但一提到小黄我的眼眶先红了,“可是我很怕回去的时候看已经不见小黄了,因为它本来就很淡了……”
“小黄?”苍刻擦了擦手,拖了张凳子坐到我面前。
我再也忍不住了,马上就稀里哗啦得哭起来:“都是冰鳍不好,就是他讲我家已经养猫了,绝对不能再养狗,所以我只能把小黄藏在我家和邻居家的界巷里。小黄好可怜,因为它眼睛也看不见,长得又特别瘦,主人说它活不长了就丢了它,连它的妈妈也不要它!那么冷的天,又下雨,小黄只能呆在木板小窝的破棉被里……”
一看见我哭苍刻就没办法了:“还好……还好有你照顾小黄,为它做小窝啊……”
“咦?”我抬起了头,迷惑的睁大眼睛,“那不是我做的,我去的时候,小窝已经做好了!”
“是吗?”苍刻突然笑了起来,我不能明白那过于复杂的笑意,所以更加焦躁起来,“可是小黄死的时候我在墓旁边哭的好伤心,冰鳍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至少冰鳍陪你一起安葬小黄了啊!”
“不……我到的时候,小黄的墓已经做好了……”我用力地摇着头。
一瞬间,苍刻笑意像窑火的阴影一样摇曳起来,轻轻的,他又哼起了那首古怪的歌谣。在歌声的间歇,他轻描淡写地说:“火翼,你有没有想过呢——是谁为小黄做窝,又是谁埋葬它的?”
没有人注意过短短的界巷,那里是我和冰鳍的秘密据点……难道小窝也好墓穴也好,都是冰鳍为小黄做的吗?那为什么他每次都说小黄又脏又臭,绝对不准我养它,为什么他要在小黄死的时候讲它本来就活不长了,根本不值得为它伤心?
看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苍刻用力的揉乱了我的头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火翼,把眼泪擦干净,我来教你唱这首歌吧!”
我干嘛要学烧瓷师傅的谣曲啊?正要拒绝,苍刻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吗?白泽村住着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如果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定会带走其中一个的……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今天这个好机会的,所以……你必须学会这首歌!”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懂苍刻话里的意思,只想推托不学:“我不会唱歌,冰鳍……”
“冰鳍不行。”苍刻断然地说,“虽然那个孩子感觉更好一点,但从名字看就知道不行,因为这是‘巫女’的歌……”
看他那么坚持,我只能勉强跟着学。所有歌词我只听的懂什么成礼,什么春兰秋菊的,其余就全得硬记,好在歌不长,只有五句。苍刻也不仔细的讲解歌谣的意思,只说是白泽村上古传下来的,唱给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们听的歌谣,以前每到大冬,中元这些日子,这些家伙就会来要东西。这时巫女们就摆出酒宴,打起鼓,拿着各种各样的香草跳舞,唱这首歌娱乐他们,那些家伙一高兴就回去了。不过现在会唱这首歌的人只有苍刻一个了。
这时我终于发现不对了:“这是巫女的歌,可是苍刻并不是女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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